他看了一眼强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了。强早已是怒火中烧,“少男是叛变,我从来没有否认过,那陆云川有没有说是谁给日本人消息,才会让少男落在日本人手里?”
老王叹息一声,“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前天清查委来调查过,我说是为了革命需要,组织上故意安排你接近罗世森,这样,比较容易解释。”
“他们想要怎么调查,就随他们去,我做人清清白白,无愧天地,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陆云川还揭发说你和沈君瑜的关系暧昧,经常夜宿在她那里……”老王有些尴尬,没再往下说。
强忍不住从鼻子里嗤笑一声,“真可笑,这又怎样?干革命就不可以有爱情吗?我爱她,这也算是种过错?”
老王无奈了,“总之就是……”他顿了顿,“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你本身是有叫人非议的地方,现在,不是个讲爱情的时代。”
“不讲爱情?有什么时代可以连爱情也抹杀吗?”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呢?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老王摇头苦笑。
“我是不明白。我们付出了千千万万条生命才换来革命的成功,争取的究竟是什么?不就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权利,不就是自由美满的生活。现在国泰民安了,却要把那些残留的历史挖出来,绝人生路,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王听见他的声音大了,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张望一下,关紧了门,坐回来压低了声音,“你呀,平日里看着挺聪明,挺明白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就这么糊涂?说成这样了,你都明白不过来?”他按熄了烟头,看着强纳闷地看着他,向前凑了凑,“你是有学问的,有些事应该比我们更了解,中国历史读得熟吧,好好想想吧。”
轻轻一句话,却仿如晴天一个霹雳,击得强整个都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不可能,中国好容易才有今天,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会的……决不会的……”
“你是读书人,读书人都把世界看得太理想了。我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是经历的太多了,比你们更洞察世情。”他眼睛里蒙上些泪光,“中国是经不起磨难了,然而,愿望只是愿望,历史的趋势是不可避免的。中央想要清查遗留的一些问题,原本是对的,只是下面有人拿了鸡毛当令箭,小人得势,小人得势呀!”
他又深蹙着眉头,“文强啊,现在是非常时期,看不清楚形式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当出头鸟啊!”
强默默地坐着,许久,坚决地说:“我现在就去北京。”他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去中央把问题说清楚,一定会有个公理的。”
老王跳起来,“你……你现在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上面已经下了批示,为了怕引起混乱,要从速解决,先杀一批,震慑人心,也快民意。明天早上,就执行枪决了。”
“不审查?不上庭吗?”强惊愕地看着他。
老王急得顿足,“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现在还讲什么法庭?新中国的法还没出来呢。打土豪,打一个流氓头子,还用得着上法庭?”
强呆呆地坐着,周围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陌生起来,头脑里浑浑噩噩的一片,只听见自己轻快的声音对森说:“相信我,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相信我!”他曾是这样的绝对自信,对自己所做所为的一切是如此的充满着信心,从不怀疑,义无反顾。然而,现在才知道自己犯下一个怎样的错误。
他久久地坐着,无比绝望地坐着,一个支持着他灵魂的信仰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没有办法缝合。
他整个人如掏空了一般空虚。窗外风摇树动,满天乌云堆积,又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被这种沉闷压抑得不能呼吸,在窒息的恍惚中,突然有个念头迸发出来,在空虚里膨胀,迅速占据整个思想。他有些惊惧惶恐,不敢相信自己,但那念头却汹涌地冲激着他每根神经,每滴血液,势不可挡地占据了他全部灵魂。
“今天晚上,让我见一见他们。”他抬起头,用平静得连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声音说。
深夜的上海,如沉睡了的巨人,被黑暗掩住了面目,只裸露出灰的红的一排排屋檐如平分两边的肋骨,偶尔有教堂黑幢幢的尖顶刀尖般直伸出来,破坏了这种和谐,营造出冷酷来。
强的汽车停在街口,没有拔下车钥匙,停顿了几秒钟,才开门下车,径直走向浓密的梧桐树阴影里一幢并不起眼的小楼。走近了,看见令人触目的围墙上的电网和门口持枪的哨兵。
他递上证明,“首长!”哨兵看了一眼,立刻立正敬礼,目光中带着无限崇敬与尊重,这目光叫他十分难受,继而空洞麻木起来。
进了大门,穿过楼道,楼层的地下室改做了临时监狱,黝黑的甬道,转角处点着电灯,映出两边墙上斑驳的霉痕水渍。空气森冷而潮湿,带着种异样气味,这气味忽然叫强想到那个困着他和君瑜的地窖。同样是这样漆黑森冷,然而,那里是他和君瑜的开始,这里却是一切的结束。
黑暗的尽头,是森和君瑜,相拥依偎在一张只垫着草席的简陋木板床上,君瑜盖着森的西服,带着种恬静的微笑,在听着森娓娓诉说着什么。
强不禁放轻了脚步,不忍心踩碎这一份恬静。哨兵却冲着里面大喊了一声:“罗世森,有人看你。”
森微微抬起头,看着强,强示意哨兵开门,哨兵犹豫了一下,有些紧张,“首长,他很危险。”
强沉着脸,“开门!”哨兵被他的目光震慑住,掏钥匙开锁。“你回去吧,我要单独和他谈。”强毫无表情地说。哨兵不敢坚持,退了出去。
沉闷中没有一点声音。森只带着种淡淡的笑意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又仿佛在说:“你让我相信你的,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种地方见面吧。”
强的心口像插着把刀,脚下重逾千斤,举步艰难。但他仍然拉开铁门,一步步走进去,“我没想欺骗你们。”他终于说。
森站起来,淡然地一笑,“你过来看我们,就足够了。这些话,你不用说,我也明白的。”他伸出手,握住强冰冷的手,拥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不必觉得内疚,这不是你的错。”
强靠在他肩头,再忍不住,孩子般哭出声来。森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如果一个男人落了泪,就只是因为有太多不能承受的委屈,不能不让他哭出来。
外滩的钟楼,敲响了二十二点的钟声,强猛然直起身,“把你的手给我。”
森伸出手,却不知他要做什么,强拉住他的手,把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放在他手上。
森的手颤抖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支枪,惊诧地说:“你要做什么?”
强的目光带着无限惨伤,“我信仰的原是没有错的,只是被歪曲了,虽然真理总不会泯灭,只是……”他嘴角浮出悲痛无奈的笑容,“我们等不及了。”
森看着手里的枪,“我还是不明白?”
强眼中放出决绝的光,一字字说:“跟着我出去,有什么人阻拦你也不要停,我的车在门外,去你的码头,你的兄弟在那里等你,走水路去香港。”
“不可以!”森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非得要逃吗?我不会这样走,这是我自己的国家。”
强看着他,又看了看君瑜,“你别无选择,他们明天就执行枪决了。”
森怔住,终于全明白了。他不仅被自己的国家抛弃,甚至被灭绝了。这已经是一个不容许他们再生存下去的地方。他止不住心如刀绞,“不止我一个吧。”他无限凄然地一笑,看着强,“你救得了那么多吗?我让他们相信政府,有什么理由出了事,我一个人逃?”
君瑜也站了起来,向强浅浅一笑,柔声说:“强,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只是这件事你帮不了我们,也无谓连累自己。”她深情地注视着森,“上天能让我们生死与共,已是我们莫大的福分了。”她再看着强,目光慢慢湿润了,“我只求你帮我一件事,帮我把静美养育成人,我的心愿就全了了。”
“我一定会找到她,把她送过去。”强微微垂下头,心里却全没有把握。他已经寻找过,却没有她的下落,而且知道过了今天,自己只怕再没有机会做任何事了。但是他不能告诉君瑜,不能让她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我们是不会走的。”森坚决地摇头。
强抬起眼来看他,“你真的不走,就用这支枪杀了我!”
“你……”森瞪着他。
“除非我先死了。”强坚决得绝不容森争辩,“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走,但是你知道吗,你以前的兄弟知道你被捕,已经在密谋营救了,你也知道他们对你的忠心,今晚等不到你,不知道他们明天会做什么?你不走只会害死更多人。”
森还是瞪着他,“你逼我?”
强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通知了少男,她和孩子在那边等你,你不能不回去,她们需要你的照顾。”
森默然了,想起了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想起少男和孩子们,他肩负着多少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的确无可选择。良久,他才下了决心,“走也可以,我们一起走。”
强嘴角露出种倔强的笑容,“我不会走。我是个革命者,我一定会留下来,等待真理的出现。”他眼中闪烁着执着的光芒,“我穷其一生追求的真理,一定会去证实它。”
森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种无可言喻的痛从心中爆发出来,这是种永别的痛,是人生最无可奈何的痛。
“在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能逃避的。”他又想起这句话,愈发显现出自己的渺小。他又再一次在理想面前逃避出去,而强,总是义无反顾,奋勇地迎上去了。
他的眼睛被泪水迷朦,看见强毅然地转身而出。“强!”君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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