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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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王火- 第2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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漯河往西北,大道两侧树上的树皮早被剥光。树多数全枯死了,枝杆有的也都砍断了。远处的垂杨柳,也被攀光了新枝,只剩下了粗脖子 的秃树干。高梁、玉米长得虽不好,倒已形成了稀稀疏疏的青纱帐,这是由于边上有条刚干涸的小河的原因吧?在青纱帐中的大车道上行走了 不过十几分钟,被护送的五六十人,走得快的在前边,走得慢的已经落后很远。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带着架子车夫走得不快也不慢,发现那护 送的六个兵士已经不见踪影。估计是钻进青纱帐里打回票了!护送实际是个骗局,各人仍旧只好各走各的。
天上烈日熏人,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像要燃烧,人热得难受。公路上尘土飞扬,印满车轱辘印,路边的高梁、玉米叶子,有的卷着,有的 垂着头。人在阳光下走,头里昏昏沉沉。忽然,前边远处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撕肝裂肺地哀嚎:“救命!救命!”
童霜威一惊,立定了脚步。
家霆上前站到爸爸身边,说:“有人叫救命!”
柳忠华和架子车夫也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叫救命的呼喊声消失了。后边有些步行的人也听到了救命声,匆匆走上来了。大家合计着往不 往前走?走,有危险;不走,怎么办?终于,还是往前走了,心里是战战兢兢的。刚才,一声女人凄厉的求救声太可怕了!
走着走着,在青纱帐里绕了大约一刻钟,见路边歪倒着一辆空独轮车,车旁两摊鲜血,虽然太阳暴晒,血迹还很新鲜,但边上没有尸体。
架子车夫龇着牙说:“有人打闷棍!尸体准拖进青纱帐里去了。”
天虽热,听到他的话,看到两摊鲜血,使人心里发寒。大家只有快步赶路,想早点离开这种地段。
满天看不见云彩,太阳晒得草打蔫,树上残剩的一点叶子打着卷。又走了约摸一会儿,道路两旁的青纱帐没有了。一片严重的旱灾情景。 土地龟裂,裂纹有一指宽,水沟、土井都干涸着。路边,陆续看到死尸:一个是白发老太婆,裸着身子脸朝下伏倒在地,干瘪枯瘦;一个是男 人,破衣烂衫,有只红了眼的瘦黑狗正在啮食尸体的胸脯。苍蝇嗡嗡乱飞。
整个空间闷热得像刚烧过一场天火,汗流浃背,嗓眼里冒火,嘴唇绽血。天太热,斜挂在身上的馍,贴近胸背的部分都被汗浸湿了,要经 常将馍转动着换换方向,外边的朝里,里边的朝外。早饭、中饭都是将馍从麻绳上掰下,一边走一边啃。在漯河装的水壶,到下午水就喝光了 ,口干舌燥,四肢酸懒。一路上,既没有卖水的也没有卖吃的。原野死寂,被旱魔摧残得毫无生气。烈日暴晒,四外荒凉。大地好像一具躺卧 着的骷髅,用哀戚的神态,敞着焦干的胸骨,向残酷无情的天空哀诉,祈求降下甘霖。
家霆见爸爸嘴渴得厉害,瞥见路边不远处有些农舍,像个小村庄。拿了水壶想去讨点水喝。跑进村里,不见狗吠,不闻鸡啼,看不到牲畜 ,只见人去屋空,一盘大石磨倾斜在地,乱石垒的墙崩坍龟裂,麦秸苫的门楼斑驳脱落。户户的门和窗洞都用土坯封住,一片死寂,一个人影 也没有。估计人早逃荒走了。一棵老榆树剥光了树皮,树下,隆起无数新坟,有的已被野狗扒开,露出了破衣襟和人发。还有白碜碜的骨骼, 叮满了苍蝇。村庄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被一场未放枪炮的战争毁灭了,像一片不生草木的沙漠和废墟。
屋左有个土井,家霆跑过去趴在井沿上张望,水已干到井底,只得空手回来。
走在烈日下,看到旱魔肆虐,家霆心里烦躁,真希望天能亮起闪电,劈开晴空,突降暴雨。当然是妄想,天上一丝风也没有,热得随时能 叫人窒息。童霜威由家霆和柳忠华搀扶,忍着干渴和疲劳,坚持赶路,好不容易,傍晚到了一个名叫茨沟的小地方,找店住宿。
茨沟的街上有人在卖吃的。一个小摊,卖的是榆皮面蒸馍,每斤十五元;柿糠面蒸馍,每斤十元;兰草根蒸馍,每斤九元;麻糁饼,每斤 八元;棉子饼,每斤七元。另外,还罗列着韭菜根、花生壳、柿蒂、蔗皮、枣核、红薯秧……另一个小摊卖的是肉冻、凉粉块一样的东西。家 霆上去看看,架子车夫轻轻用手拽了他一把,家霆就不再看了。离开那摊子后,架子车夫说:“可吃不得!如今,听人说,这一带人肉也吃了 !这种肉冻里边就有人吃出带指甲和阴毛的肉丁!”
家霆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吃人肉?”
“是啊!”架子车夫叹口气说,“发生不少了啊!连杀亲生女儿吃的都有了啊!”
家霆不禁感到眼面前看到的真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惨景!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茨沟有许多鸠形鹄面逃荒的难民,正在村口卖儿鬻女。一个这么热的天还带着破棉袄的挑担男人,将个脱得精光瘦得像干柴的五六岁小男 孩,头上插着稻草放在筐里,用手背拭着泪叫卖:“行行好吧,积个德!买个男孩吧!”一对中年夫妇浮肿得眼睛成了一条线,带着个十多岁 的打辫子的黄瘦姑娘跪在道旁。姑娘闭眼蜷蜷着,头上插着草,见到家霆、柳忠华和童霜威斜背着一串馍,那男的高叫:“十二个馍换个大姑 娘!……”还有一个男的,瘦枯得也分不清他是中年还是青年了,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孩,头上也插着草,伸出一双枯枝一样的手,哽咽着竟争 似的高叫:“十个馍!俺这个只要十个馍!老天爷要收人!没法活命,只好卖亲生骨肉啦!”叫着,泪水从干枯的眼眶里流出来。这些卖儿卖 女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衣服落满尘土,灰黑色的脸上布满凄苦,眼里洋溢乞求哀告的神色。
童霜威看着那些耷拉着头蹲在墙角衣衫褴褛卖儿卖女的灾民,不禁泣下,连连摇头说:“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叹气说:“唉,日 寇封锁了海口,切断了铁路,不然,救济粮总会快些运到的!可叹的是一个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国,有自己的政府,可是政府给百姓干的事 也太少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怎么能够想象?这还怎么抗战?”
柳忠华和家霆将身上的馍取了一些下来,分给三处卖儿女的一处两个。童霜威也取下身上的馍给每一处加上一个,说:“能不卖就尽量别 把儿女卖了吧!”
那些卖儿卖女的虽然千恩万谢,但这点馍馍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家霆心里难过,说:“早知此地这样,多带些馍来就好了!”说这话时,他不禁想到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常带了零钱在霞飞路上 走。一路遇到乞丐就施舍,直到把钱给完才独自踽踽走回家来。倘若在这里,见到这么多灾民,她怎么办?想到这些,家霆心里酸楚,觉得自 己不像这些在饥饿水火中的灾民,固然幸运。但光是幸运不能救他们一救有什么用呢?这种幸运有什么意思呢?
他正在想,听到舅舅柳忠华用一种少有的激动语气在回答他刚才的话,说:“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他们!靠给他们一点馍吃也救不了 他们。”
家霆真诚地看着舅舅说:“是呀,我也懂。人,太不平等了!但怎么办呢?”
柳忠华轻声地抑制住激动:“当然不反对做好事。但根本的办法是让广大老百姓有饭吃。让广大老百姓有力量来救灾,来抗战!抗住天灾 !消灭人祸!”他对着家霆雄辩地说:“在共产党领导的区域里,也不是没有天灾,但那里没有人祸,天灾不会严重到这种地步。这里的问题 完全是由于既有天灾,更有人祸造成的。归根结底,政治太腐败了,处处使人感到它不是好好在抗战,它是在践踏百姓!天灾人祸使人民活不 下去,抗战也只能大受损失。”他是很少有过这么激动的。说这番话时,两眼像要冒火。
他话声虽轻,童霜威还是听清了,长叹了一声。
家霆引起了思索。其实这些日子路上的见闻,他自己是应当得出同样结论来的。现在舅舅挑明了,就更感到确实是这样。他十分泄气,看 看爸爸,见童霜威也皱着眉头。他不禁想:历尽艰险,千里迢迢,跑到大后方,一片热心热情换得的却是看到了这些不能忍受的惨绝人寰的黑 暗景象。如果当初听了舅舅的劝告到淮北、苏北去,一定不会见到这种情况的。可是,现在,想这些多不现实,到四川还很远,只好再走着往 下瞧了。
夜里,在一家肮脏的小客栈里过夜。客栈门口,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脸像骷髅,手捧饭碗,装的是花生壳,一面不断咀嚼一面艰难地伸 颈下咽。一双双像从地狱里出来的鬼魂的眼睛,发出渗淡的绿光,好像生命之灯行将熄灭。童霜威让家霆和柳忠华拿些钱给这几个人要他们去 买些柿糠面蒸馍一类的东西吃。客栈里的墙是纸糊的竹桶子。隔房住的是两个奸商模样的胖子。夜里,招了两个用红绿头绳拴大长辫子的姑娘 陪睡,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月光极好,从纸糊窗格扇上洒落进房里来,斑斑驳驳,正如家霆烦乱伤痛的心。他发现,不但自己一夜未睡 好,连爸爸和舅舅也是一样没能睡好。太像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中了。
第二天一早,又继续赶路,人困顿得懒洋洋的。一路上,始终没有见到过那种“哞哞”牛叫、“喔喔”鸡啼、炊烟升起的农村景象。赤地 千里,一片荒原。大地上到处呈现着伤痕。卖灾民吃的那种“粮食”的小商贩不少,卖儿卖女和乞讨的难民极多。童霜威叫家霆将各种“粮食 ”都买一点做样品带着,说:“唉,我一到重庆,就要向中枢反映,为灾区难民呼吁,让中央知道这里灾情的严重。”
太阳如火,空气灼人。道路两旁,稀疏矮小的庄稼又出现了,但大片经过飞蝗啮食,只留下了茎秆。有的茎秆上还爬着未曾飞走的蝗虫, 一片凄凉景象。
以后,一连两三天,在途中都见到过赤身裸体的死人,也弄不清是饿死后被人剥去衣服的,还是打闷棍打死后被人抢得精光的。童霜威、 柳忠华和家霆带着架子车夫清晨不敢早走,傍晚早早找地方住下,以免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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