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对冥翳说这些话,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曾爱过聂凤池,所以他的愤怒与伤心,只是因为聂凤池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她为他在人前修建了一座海市蜃楼,因为王室的名誉,因为聂家的名誉,因为母亲,因为自己的颜面,即使这座海市蜃楼最后消失了,他依旧还得告诉世人,这些虚幻的美好已经根深于他的心中。
他有苦,苦不堪言。
我叹息着,“不管多少恩和怨,她已是过眼烟云,何况,她终究也是为了生下你的孩子而死,看在那个死去的孩子——”
冥翳捂了我的嘴,深深地痛弥漫在他脸上,他痛苦地呻吟:“蝶儿,莫要再提那个孩子。”他紧紧抱住我,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只有你现在怀着的孩子,才是我的孩子。”
我错愕地张嘴,却是发不出一句话。“蝶儿,真好,你知道么,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孩子。”这句话,是当日他在夕颜夫人寝宫对我说的一句话,我那个时候便纳闷,今日,我恍然明白。
我抬手环住他的颈项。他的哀伤与痛苦感染了我,使我的心开始变得柔软。“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有些震动我的举动,反手握了我的手,“蝶儿,你知道么,她曾经怀过我的孩子,可是她亲手结束了那个孩子的生命,她甚至不愿意为我生孩子。她说,她从心底深处恨我,恨聂家,也恨她自己。可是,她却怀了别人的孩子,她是我的妻子啊,她怎么可以?她在我眼前显示她对这个孩子的期待,那样的刺眼,我几乎恨不得杀了她,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说。她生孩子的那天,难产,好多的血,他们都死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茫茫红尘,冥冥长夜,因果不昧。“生死业缘,果报自受。”就当这是报应吧,我实在不该如何安慰他。
“蝶儿,你可知道,你是我真正爱上的女人。”他抓紧我的肩膀,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心里。“可是你总是不相信我,你总以为我对你的好是因为我对你怀着某种目的,你方才的故事让我知道了你心底的结,可是,蝶儿,我不骗你,纵然我骗了所有人,我也不会欺骗你。”
我微一扬手,便觉得指尖微微发颤,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滑过,像是有一朵圣洁的白莲乍然开放在我淡漠高远的心间,舞动着淡香。
我该真正放下心结了么?我又想起了溟海边的三生石,想起了他用生命为我挡下的那一箭,想起了许许多多数也数不尽的小事,他做得顺其自然,而我不为所动得理所当然。
我果真是如他曾说的,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么?
“你与我——”我与他的立场,终究是哽在我与他心上的伤。
“你与我,只是世间最平凡的夫妻。”他细心认真地捧起我的脸,专注道:“不要告诉我你最初嫁给我的原因,因为我知道,这与我最初娶你的原因是一致的,相互牵制,相互监视。”
“可是,我与你相处越久,我就发现这所有的原因也将不是原因。你还记得我曾在霁月殿对你说的话么?放开你自己,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
这句话他似乎真得对我说过,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在我送聂霜那件薄纱塔夫绸料的衣裳后,我与他起了龌龊,我夜访霁月殿与他消除误会之时他对我说的话。我想想,他那时好像就已经提及爨族与北溟的利害关系,他那时便已对我暗示了他撇开政治利益后对于我的感情。只是,那个时候的我,想的只是一句话:人的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误,可是有的错误只要犯一次便会毁了一生。所以,我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
“蝶儿,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管是何时,我的妻只有你一人,爨梦蝶。”
我的泪终于肆无忌惮地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开始痛恨自己,在这样的时刻,我居然又想起了冥绝在苍犀寺对我说的那句话,如果冥翳对你说爱,那便是他准备灭了你整个爨族!
“梦蝶,爨族与北溟,我只能对你说,我会尽我所有的能力化干戈与玉帛,可是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倘若有一天无可避免地兵戎相见,我会向你保证,我决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你相信我,当初我娶聂霜也是母后的意思。”
“还有绿珠,我以血为誓,她的死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他紧张地攫住我眼神,恐惧而担心道:“以血为誓,我当初居然昏了头因为她的死发下终身不娶的誓言,可是如今,我娶了你,我害怕会连累你。”
“你不是说,喋血人亡,不知应验的是我的血,还是你的血么?”我流着泪笑着喃喃道。
“我宁愿应验的是我的血。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我还想挣扎着说什么,他艰难地开口:“你可知道凤池深爱的男人是谁么?”
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又回到原点,只是愣愣地问:“谁?”
他笑得苦涩,“我本来再不愿提及这事,可是我不愿意见到你和他走在一起,不愿意你和他有任何的交集,因为我害怕,害怕他只是要伤害你,害怕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为凤池报仇。”
“你说的他是谁?”
“是我三哥啊!”
我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居然是冥绝!聂凤池爱的男人是冥绝!那么冥绝对我说的话,对我做的事,所有的一切,同样也是有目的。
我想笑,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蝶儿——”他脉脉地诱惑着我:“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我们的孩子一个机会。”
我们的孩子,我下意识的低头,腹部已有些微微的弧度。突然之间感觉着有种慈祥、宽容、神圣的灵光笼罩在我头上,像是完成蝉蜕后得到的永生超度。我甚至开始构思着他的模样,凝雪般的肌肤,樱桃小嘴,宝石般晶亮的眼珠,他或者是她,这小小的不速之客,在刹那间叩开我禁闭的心门。
于是,我对这个孩子的父亲说:“我给你机会,也给我自己机会。”
我不知道我还能对他承诺什么,我只是知道,我再不要逃避他对我的感情,再不要顾及以后种种,我想要抓住的只是现在。
第三十六章 晓寒料峭尚欺人(一)
月穷岁尽之日,千门万户瞳瞳日。爆竹声中,又是一岁除。北溟王宫设宫宴,宴请之人有皇室宗亲以及股肱重臣。冥翳带了我与聂霜进宫赴宴,彼时爆竹,燔(fan)紫,鼓乐声响,君臣聚乐。
光影目眩中,我只是觉得疲惫。腹中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仿佛天生就是来折磨我的孽根,从起初的嗜吃嗜睡到后来变成了吃不好睡不好,冥翳嘱咐为我煎下的安胎药,我是一副也没落喝,可是喝得多了,愈加地觉得难受。眼见着我如今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冥翳除了心疼与焦急,也是一筹莫展。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中,我勉力支撑。微抬头,原本是无心看一眼高高在上的冥爰羲王,却不料瞥向他身侧的一个宦官,这一见,让我有些晕眩的头脑异常地清醒过来。
深灰宫服依旧,距离掩盖了脸上的沟壑纵横,因了灯火的映照,苍白变作了乳白的莹泽。我猜测着衣衫笼罩下是和当日同样的枯瘦,像叶枯花落后的凄凉。
平淡无奇下掩盖着我的惊异。这个我曾在秋高气爽之日于深宫内院废墟之处遇见的年老宦官,他居然是冥爰羲王的近侍,这样的发现怎不让我倍感吃惊!
他应该是一早就瞧见我的。那一日,他的小眼耷拉着,看似有些神秘与精神不济,可是今夜,他有意无意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些许色彩,如西风穿越树丛,多了安然与平和。
我怀着心事待到宴席毕,又是烟花璀璨之时,众人又都随了冥爰羲王与王后一道在殿外观赏烟花。北溟习俗,除夕必是要守岁的,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纵然烟花过尽,朝中大臣及其家眷散尽,我们这些皇室宗亲贵胄也是不能离去的,大抵要陪着王与王后坐等着新年的到来。
果不其然,烟花燃放完后,大臣们陆续散去,只留了宗室子弟。男人们都是围绕着冥爰羲王兴奋地谈论着什么,而我们这些家眷,都被王后召进了清宁宫,围炉而坐,大约真要达旦不寐了。
“紫熙,将四王妃坐的褥子铺厚一些,她如今这身体,可不得容有闪失。”王后细心地吩咐着。
许多日子未见得紫熙,她比原来消瘦了不少,脸颊也不若以前丰腴,只是精神依旧很好,想来,宫中临近新年,都是繁忙所累。
这么些人,无论见与没见过,我都妥当地恪守礼仪应付。当然,在没见过的人之中,我最是留心的还是太子妃与三王妃。前者高贵典雅,后者贤淑端庄,两者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如花娇颜,只是可惜了。想那冥魅一心里只有梅归,而冥绝心里,实不知是装着聂凤池还是我。不论如何,除了对两者的怜悯,对三王妃我更是多了一重歉意。
三王妃就坐在我身侧,离我很近。她待人随和谦逊,与我虽是初次见面,也不甚拘谨。于众人谈笑之时,她低声笑意吟吟问我:“看你脸色不甚好,可是这些时日觉着吃力?”
我知她是问我怀孕一事,遂含笑回道:“是。”
她本是过来之人,便又道:“当日我怀我家孩儿之时,也是如此。不过也只是最初几月折腾得厉害,等到四五月之后,便要轻松许多。”
我轻饮了一口茶,淡然笑道:“那样最好。听姐姐这句话,我放心多了。”
她替我从几上盘中取了一枚蜜糖杏仁,递与我道:“妹妹是幸福之人,当多吃些杏仁。”
我笑着接了,放进口里,温温的,虽裹了蜜糖,但仍有些苦味。“懂得吃苦,才能懂得幸福的真谛。”
三王妃掩口低笑起来,“我家王爷总说妹妹与众不同,今日不过寥寥数语,我便知所言非虚。”
我一枚杏仁几乎哽在喉间,一时有些摸不着她话中是否别有含义。我轻轻咽下杏仁,平静笑道:“夫君也时常在我面前夸奖姐姐贤惠淑德,说我出生蛮邦,比不得姐姐温柔大方,他日里若有机会,定要向姐姐多请教。”
她一笑莞尔,道:“妹妹果真会说话!难怪——”
“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