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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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昼-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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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安静,反倒让人无所适从。永明王的目光缓缓扫过房内熟悉的一切,视线又开始游离。阿莎终于悄悄地走了,桌上留下一张纸,却什么也没有写。那碗汤药还好端端放在原处,已经透凉。接下来事发紧急,他已顾不上去追究这些小事。
“王爷这样很不习惯吧?朕派些人来伺候王爷。”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惨淡的日光中响起,带着悦耳的颤音。
永明王双目微睁,却并未回头,“不,难得的清净,这样很好。”
年轻的皇帝有些尴尬,“朕打扰殿下了?”
“不,……没有。我在等你。”
永明王自窗前转过身来,淡淡笑着。文帝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忽然眼前模糊起来,他急忙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飘忽的影子。永明王却未像往常过来握住他的手,他只是浅浅笑着,目光看向窗前案几上的棋盘,“昨日无聊,摆下了一个珍珑,到现在尚未解开。陛下不妨一试?”
此时无论他说什么,文帝都会依从。但他坐在棋盘前,无论如何努力,精神都不能集中,竟久久不能下子。
永明王坐在他对面,轻叹一声,执黑子,为他下了第一子,道:“昨日我心神亦不能集中,结果差点把自己困死。”
“王爷现在执子,还来得及。”
“不。”永明王淡然地看着他,“如今我只想看你把棋下完。”
文帝咬咬牙,执起一子,他的掌心已经冰冷且潮湿,但他知道这是永明王的心愿,努力压抑住一切情感,埋头认真研究起棋局来。
这珍珑看起来简单,可几步之后却险象环生。永明王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心一紧屏住了呼吸,然而永明王却没有开口。他知道这局棋永明王不会再手下留情。
败迹已现,文帝却终于知道这珍珑为何会困死永明王,他暗暗心惊。这珍珑初看简单,但若在关键时刻不能舍弃那片珍视的棋子,则很难取胜。他明白了永明王的苦心,看破迷局是一回事,能真正舍弃最珍视的东西是另一回事。他当然也可选择不舍弃,结果也未必会输,但最后即便赢了,也是一片残局。王者,不动刀兵而胜,是为上。
“你该庆幸这只是局棋,围棋可爱之处便只有黑白双方。”
文帝心中一震,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提起一子,手却止不住颤抖。玉石制的棋子扣在棋盘上铮铮作响,他却闭上眼不忍再看。他知道此刻永明王正微笑着将那一片黑子一粒粒提出,神情定是满意。
他赢了,可心却疼到抽搐。文帝悄悄转过头,抬头按按眼角,不想让永明王瞧见。
“王其路已经回来了吧?他还在因为张、童的事恨我吧?”
“……”文帝明白他的意思。
永明王站起身,又叹息道:“我小的时候曾想,将来死了也一定留个好名流芳百世,没想到临死还……”
“殿下!”
“如果,如果有来生……”
永明王双肩微微颤抖,端起一旁书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文帝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站起来努力想看清那个清瘦的身影,可永明王转身向里看着墙上的壁画,不再理他。
“殿下,您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永明王闭上眼睛,眼前隐约显现出那神秘使者的影子,“我也不知道。”想了一下,又轻声道:“赦免了卫无影吧,他不会对你构成威胁。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我而起。”
文帝没有答话,慢慢向外走去。他们之间不需要承诺。他已经站在门口,手指扣到雕花门框内,却突然转身,望着永明王的背影,“王爷,朕还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
“这些年若由你来做皇帝会比朕做得好,你,为什么……”
“累了。”
文帝突然觉得心口一阵钝痛,那单薄的身影在眼前瞬间模糊起来,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他张开嘴,却发现声音颤抖地厉害,“来生,我们还是兄弟。……你说的,不许食言!”他已经几乎看不清眼前清瘦的背影,“殿下早些休息吧,明天,明晨,朕,来接你。……”他掩住嘴唇,几乎是逃离书房,不忍在这凄冷的夜再添悲泣。
外面已完全暗了下来,一粒粒细小的冰晶从无边的黑暗中洒下。地上,已有一片莹白。
第六节 火光
    突然之间又剩下他一个人,周围安静地让人不知所措。他的视线又落在那张无字的纸笺上,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让他们提前离开。此刻,竟是如此强烈地开始思念他们。他想起流霞总在黄昏后仔细关好每扇窗子,侍膳的宦官尖厉的嗓子划开夜的宁静,阿莎总在这时为他系上一挂披风而又嗔怪皇上新赐的什么又不见了,总管吴义美领着管帐的太监立在廊下,卫无影则看着宫人们摆上一份份精美的夜膳……他忽然想起当初大宁在自尽前是如何的心境,而郦嫣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等待与他见最后一面?他觉得很累,不再去想魏灞、想华濂、想庸清王和柯羽。
门外太监尖厉的声音打断了他昏沉的思想,他有一刹那的失神,随即想起那不过是宫里送来的膳食。他看着宫人们兀自将一盘盘精美的饭菜摆好又一言不发地离开,惊讶地发现那些竟都是自己爱吃的食物。文帝在这上面从来不是个心细的人,不用想永明王也知道是那个“贤明”的皇后。他冷笑一声,没了胃口,又不想只是坐在那里,便走了出去。
走出去才发现,天上竟然飘着大片大片雪花,地上已堆了厚厚的一层,无人打扫,他便索性踏雪而去。地上白茫茫一片,在这漆黑的夜里倒成了唯一的光明。他拉紧披风,忽然感觉到北国的冬天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寒冷。梅园中从梅影院里移栽过来的红影梅正开得激烈,他忽然想到过了三更便是春天了。他抬头仰望着黑夜,一大团一大团晶莹无瑕的冰雪竟是从那墨一样的乌云中孕育出来。他想象着三十六年前的这个夜晚,也是这样大的雪中自己降临到这个世上。他从未去内务府查过,当时究竟是属于冬的那半夜,还是属于春的那半夜。但他想,自己到来时一定是冬季,阳春三月的温暖是属于文帝的。
离园中亭台楼阁不算多,过了梅园便是花厅。忽然腹中一阵热辣辣的翻腾,恍惚之间永明王又听到那奢华的家宴中传出的靡靡之音。曾几何时,永明王府的家宴奢侈到了极致,那些歌舞伎都是他亲手调教的,在京城亦是屈指可数。他仿佛看到红袖飘飘,金红交错晃花宾客的眼,听到阿莎那曼妙的十指在箜篌上拨出玉盘珍珠。一曲不中意,阿莎恨恨地扯断琴弦,向他奔来。他笑着伸手,却发现那一切不过虚幻,只有寒风流连指间。诺大的花厅漆黑一片,不知何时吹起的寒风携了飞雪撞开大门。他看着室内的盆花片片凋零,伸出的手指在寒冷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冻僵,他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原来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多的让他留恋……
他登上花厅后面的临风阁,这是定祥郊外最高的地方,每年佳节,皇公贵戚也常会登临,此处的用具均是自王府原封不动挪来的。体内的寒意使他发抖,这并非来自风雪的寒冷,鸩毒的发作使他视线不清,但他还是忍不住望向定祥的方向,那里有他的童年,有他最牵挂的人。
此时的定祥,人们正在瑞雪中等待新年及上元佳节的到来。隔了风雪,他仍能看到五侯贵胄家绽放的烟火。他仿佛听到了那繁华之中的丝竹笙竽之声,可是这繁华与喧闹传不到被风雪隔绝了的离园。冰雪在空中飞舞,一阵阵疼痛恶心使他眩晕,第一次他感到人是那么渺小脆弱,只这风雪便可把生命之火熄灭。
他明白是该离开了,可还是忍不住往京城的方向再看一眼,但那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下楼的时候,他把持不住,火把落在地上,没有预想的一片黑暗,那火光反而在沾染了松油的木板上更加炽烈起来。他看看,只能绝望地笑笑,走了出去。
寒冷的风雪使他清醒。
他觉得脚步轻飘,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之中,他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喊,他摇摇头,清楚那不过是幻听而已。他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纷乱的记忆充斥着他的脑海,往事不堪回首他却无可救药地留恋。这里每一根草每一枝花都有他和他们的故事,挥之不去。
他终于回到寝宫,却没有在他平日里留宿的房间止步,而是径直走向里面,那里的密室有门窗与外面相通,但除了他再无旁人来过。这里甚至有谭宫人和魏侯的遗物。只是他努力去想,却怎么也记不起他们的容颜。
他昏昏沉沉躺在窗前的藤椅上,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倦意掩盖了一切,他不再孤独,不再恐惧。
忽然一阵寒冷让他清醒,他歪歪头,看到狂风撞开了窗子,飞雪和着火光从窗口涌入。飞雪在烈焰中翻腾,大火又将雪片照得晶莹透亮。他从未看到如此耀眼的光芒,毁灭了一切黑暗。这光芒让他熟悉让他温暖。他看到自己在春光旖旎的涣漪湖畔无忧无虑地奔跑,身后跟着穿红衣的宫女小雅,一面叫着“小殿下!小殿下!”威风凛凛的魏侯骑在骏马上,对着懵懂的自己微微欠身,母亲在一旁笑得一脸柔和;他看到少年的自己与弘盛手拉手,对着江南古道上的精美花灯流连忘返,急坏了一旁的侍卫众人,角落里慈眉善目的师父微微颔首;他看到自己与邬诚在桃花溪中泛舟,结果一不小心双双落水……他感到安心感到温暖,仿佛是母亲的手抚慰一个遗弃的孩子,他贪婪地盯着那片光明,直到他看到那个身影在一片火光中渐渐清晰……
*
文帝这夜没有回寝宫,而是在刘才人处留宿。众人用了好半天方才找到他。
听闻离园走水,他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呆呆的立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原先盖在身上的锦衾滑落地上竟也未有察觉。刘才人吓坏了,忙上前抚慰,却被他一把推开奔了出去。
距离园尚远,文帝一行早看到那边火光冲天,竟映红了半个黑夜。文帝此时心早已寒到极处,见此情景只由着鞍下骏马冲向那里,心里竟是一片麻木毫无知觉。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一个黑影掠过他往火光中冲去,但他无暇去管那是一个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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