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缘走了进来,没敢惊扰她,只是默默替她弄好衣裳,见到那瓣落花,立刻又从花瓶里折了一蕊新的桃花簪上。
“久姑娘脸色不好呢。是不是昨儿个没睡好?”晓缘关心地问。
“想到要跟岑家那三个狐狸精打交道,姑娘当然睡不好。”清儿走进来,也已准备妥当,身上一袭浅绿新衣,裹着她胖胖的身材,像颗鲜嫩的白菜。
“没事儿的。”岑久回神,转向晓缘:“今儿个醉仙居的一切就让你张罗了。”
“晓缘会打理的。倒是清儿,你得好好顾着久姑娘,别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给骚扰了。”
“他们敢!”清儿眉一扬,骄傲地拍了拍腰上的短剑。
“对了,客房里那个叫南宫哲的……”岑久沉吟了一会儿,“我估计他还要睡个两、三日才会醒来,别让人去打扰他。还有,那何非元呢?”
“我把他捆在酒窖里。”清儿忙不迭地回答,“姑娘,清儿偷翻他的包袱,藏了好多的银票呢。”
“是吗?”岑久一挑眉,“只怕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吧。”
“姑娘,就抽他一张银票如何?昨儿个店里因为他,还赔了不少呢。”向来精于算计的晓缘从不吃亏,急忙开口道。
“不需要,醉仙居还不至此。”
“喔……”晓缘有点失望,隔一会儿才又问道:“姑娘,要是南宫哲醒了,又撒野呢?”
“他能撒什么野?”岑久笑道,想起夜探南宫哲的情形,心又不听话地鼓噪起来。
“你们两个别把人家想得这么糟,他样子虽粗俗了些,可还是讲道理的。”岑久整好衣裳,“时间不早了,吩咐马车,你们也准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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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家从一早便热闹得不得了。
岑有金请的戏班子早就定位了,叮叮咚咚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岑家三个妾:大妾芳柳,二妾袁姬,小妾美娘,更是费尽心思打扮;尤其是袁姬,因为袁秀宏的关系,平时便趾高气昂的她,今日气焰更是高涨。
时值大唐天宝年间,还是太平时节,唐玄宗娇宠杨玉环。当时的女人莫不争相以贵妃为本,纷纷仿效她的装扮,体态也从侬纤合度变为丰腴圆润,从发髻到眉毛、从首饰到衣裳,还有脸上的胭脂,无一不争奇斗艳。就拿岑久所绘的花钿来说,便是当时在脸上所流行的一种红妆。
“都快过一个时辰了,久姑娘怎么还没到?”芳柳朝门口望了望,扭头问岑有金。
正跟客人说着话,岑有金转过头,看到芳柳额上贴着一朵大大的金花,硕大的花瓣几乎盖掉了半张脸,他忍不住皱眉。
“你跟我说话?”
“不跟老爷子您,还能跟谁呀?”芳柳噘起腥红的樱桃小嘴,埋怨道。
“你一张脸全给那金花遮得瞧不见了,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跟我说话!”他没好气地说。
“喔!”见岑有金注意到了,芳柳一阵娇笑连连。
“老爷,怎么样?这可是卖水粉的王婆子推荐的,说是今年最受欢迎的花色。我也听说那皇宫里呀,是人面一花,也流行着呢!您瞧,我这花蕊儿弄得多细致呀!戴在我脸上,是不是也挺好看的?”
“那也簪在头发上,才像话些!”岑有金不屑地轻斥道。关于女人的玩意,全都稀奇古怪的,他怎么也弄不懂。
芳柳咯咯地娇笑出声,似在笑他没见识。
胡说!这就是贴在脸上才漂亮,老爷没瞧见久姑娘脸上也有朵桃花?那可是秋水县里人人都赞美呢。”
这些话,突然令岑有金无话可说;他摇摇手,重重叹了一口气。
外人哪里知晓,岑久的花钿,是有着不能说的难处。
“要说好看,当然没人比得上大姐这朵金花。”袁姬妖妖娆娆地走了出来,梳的超高飞云髻上,簪满了碗大的牡丹和金珠翠翘;颤摇的肥腰肢上,也缠着好几圈的珍珠流苏,一举步一投足,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比起芳柳的俗艳,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可不!”芳柳得意洋洋。
“不过,真拿久姑娘的桃花钿来比,姐姐这朵大金花未免就呛俗了些。”袁姬笑得花枝乱颤,头顶、腰上一大串珍珠,仿佛跟着助阵似,敲得岑有金一阵心烦。
芳柳不怒反笑。“那是当然了。比起久姑娘,我自然不敢居前,不像有些人,自比天仙,弄得满头满脸的俗物,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德性,真是笑死人了!”
袁姬陡地拉下脸,怒视她。“你什么意思?!”
“哟!你还听得懂呀,我当你没脑子想呢!”
岑有金翻了个白眼。这种戏码,每日至少都会上演一两回,他连瞧都懒着瞧;有时候他也纳闷,当初怎么会迷了心窍,砸下大把银子,把这几个孵不出半颗蛋、只会争风吃醋的泼辣货娶回家。相较之下,饶富娘性子虽倔烈了些,至少还是个有深度的女人。
唉声叹气间,一名婢女进来传话。
“老爷子,久姑娘到了。”
岑有金眼一亮,兴匆匆地迎了上去,跟在后头的芳柳和袁姬也忙不迭地迎上去,房里的三妾美娘也跟着冲了出来;三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你推我挤,谁也不肯相让,在大厅里撞成一团。
忙乱之中,岑久被迎了进来。
比起三位姨娘的夸张打扮,岑久显得高洁清雅,仿佛刻意要与脸上的桃花钿相映似,从绣花的肚兜到外衣,披在臂上的披中直达裙摆,腰上宽大的结带,全是粉粉嫩嫩的红,加上那舒展秀气的眼眉,才踏进厅里,便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岑有金今日座上的朋友,大都带着自己的儿子;他们全知道岑久是朵镶满宝石的金桃花,虽然她长相平凡,年纪也大了些,连身材也是不合时宜的瘦,但万贯家财在身,根本无损她的价值。
在座所有少年公子,一个个紧盯着岑久,他们个个皆在父亲的授意下,莫不想趁今日一举获得佳人青睐。
“久儿,你来了。”岑有金笑道,不同于平日商场上的应酬进退,是真的开怀。
“爹。”她点点头,三分气度,七分雍容。
“久姑娘!”三名小妾媚笑着,谁也不敢造次跟着岑有金喊她久儿。上一回芳柳刻意要这么亲近她,没想到才喊了一声,便立即被她严厉纠正。
才坐定位子,跟着岑久来的清儿就忍不住噘起嘴来。
“姑娘,您非坐这儿不可吗?”
“不坐这儿,要坐哪儿?”岑久淡淡地问,把酒杯举起,轻轻沾了沾唇。
“那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妖,身上弄得香喷喷的,这儿偏偏是顺风处,清儿鼻子可受不了哇。”
她横了婢女一眼,啜了口酒。“这儿不是醉仙居,别乱说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哪是乱说!”清儿嘟囔道,接着又把嘴一撇,“有时候清儿真是佩服老爷子,能跟这群肥狐狸厮混这么久。”
岑久没开口,在清儿鼻头上弹指点了大爆粟,打得清儿想张嘴喊疼又不敢出声。
“再这么没分寸,夜里我让你睡酒窖,陪何非元那糟老头去。”
清儿摸摸鼻子,不高兴地退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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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才开始没多久,一直没停过的敬酒,加上昨夜一夜未能好好合眼休息,岑久向来的好脾气很快就被磨掉了。
一会儿是张员外的独子,一下子是程大人的侄儿,他们一个个像发情的公狗,不断借故走到她面前说话,眼光还不时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岑久仍是平静着一张脸,没端架子但也不带笑容,顶多只是抿个唇而已;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一次该用什么借口唬弄岑有金,好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地方。
似乎正应她所想,就在岑久快要耐不住的时候,一声令人耳膜生痛的暴吼从墙外传来,整座花园为之惊动,所有谈笑、丝竹弦声,全自动静了下来。
南宫哲身负长剑,庞大的身形像只老鹰般霸气地飞过墙来,站定园中。
一日未刮的胡渣,点点如星,密布在他倨傲的颚下,更添加几分凶恶吓人。
吓人的还不止于此;他的嘴唇,像沾了血液、胆汁似,各半边全是暗沉沉的红与绿。
除了岑久主仆俩,这个宴会中的人可谓全场大乱。清儿因为在醉仙居见过南宫哲,虽然讶异,也还能壮着胆子不当回事儿,但其他人可就没她这么镇定了。
就拿坐在檀木台边的袁姬来说吧。前半刻她还优雅地啃着荔枝,与张老板的夫人,两妹满身肥肉笑得乱颤乱弹;下半刻,她张大嘴,在尖叫声中从座位上滚到台下,金钗碎,玉簪断,叮叮咚咚的珍珠滚了一地,连盘撑在高高云髻里的假发,也一大团一大团地掉了出来。
芳柳及其他女眷更是大呼小叫、花容失色地逃进屋里去了。
正在谈笑看戏的客人,也都一哄而散;一些公子哥们,全躲在下人身后;就连岑有金,也躲在门后直拍心口。
“你……你这恶人,擅闯人家宅,究竟想做什么?”袁秀宏和另外两名公子冲了上来,抢先挡在岑久身前,想借此赢得美人心。
南宫哲扭头,冷冰冰地扫过他们。
这几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禁得起他一瞪;虽是三个人,却像一盘散沙,个个脸色发白,手软脚摊地趴在地上,袁秀宏更是掏出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侠客饶命,这些给你,请别伤我性命!”他高举双手,颤声说道。
此情此景全落人岑久眼中。从进家中后一直行礼得宜的岑久,似乎再也忍俊不住,轻启朱唇,娇笑出声。
死寂的庭园里,她的笑声似乎比平日还要婉转撩人。
她的笑声,立刻让南宫哲转向她。
他瞧她的目光,几乎连鬼神都要为之胆寒,可是岑久却视而不见,仍拈袖掩嘴,为其他人的窘状笑个不停,把一身上好的绸弄得窣窣作响,完全无法收势。
清儿怯怯地看了南宫哲一眼,用身子小心的蹭了蹭岑久。
“姑娘,别笑啦,你吓疯了不成?这人身上的刃剑可是无眼的。”
没提醒便罢,清儿这一说,岑久又咯咯咯地笑出声。
一柄钝剑行遍大江南此,南宫哲得到的尊敬与畏惧多如过江之鲫,但他从没得到这种待遇——眼前这个笑得快抽筋的俏姑娘,根本不能与前日的端庄从容相比。
板着脸的南宫哲,表情愈来愈狰狞,看来比兽笼里冲出的豺狼虎豹还凶恶千倍。
“你还笑得出来?!”他大吼一声。
所有人全捣住耳朵,身子缩成一团,抖得如风中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