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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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森林-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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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得自己以前是一个善人?”    
    “我不配称什么善人。只是,跟夜吹在一起这么久,如果思想里混沌些,我们也能敷衍过去,但只要稍稍留意观察,我就觉得,我们其实很两样,哪怕身体贴在一起,心还隔得远。恐怕绝大多数人是像她那样活着的,而我不是。”    
    “我随便跟你举几个例子。有次我们在中山公园乘地铁,正是高峰期,人很多。地铁进站时,她像进入了战斗状态,准备抢座位。我在旁边瞧着她的表情,她脸上那些硬硬的线条,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没有座位站一会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门开了,她果然第一个冲进去坐下,但没帮我占位子。等到了站,检票出来,你猜她说什么,没头没脑地。她说,‘我是故意不帮你占座位的,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懦弱,好像抢个座位也会掉你的价。生活就是一场战斗,没有一点拼抢意识是不行的,你应该向我学学。’后来我也反思,我其实也想要个座位呀,为什么就没她那股劲头,我是不是有点假模假式,或者,缺少一种做人的力量。”    
    “再比如,一次看电视,新闻里报道一个人在路边捡了一个包,上交了。里面有十来万块钱,按当时的情形,他就是据为己有,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不像人家丢在出租上,还有发票可以查。夜吹当时就骂开了,骂那男人没用,还跟我描述,如果她捡到了,该怎样花,要买多少东西,什么香水、衣服、大餐。瞧她讲得唾沫横飞的,我根本插不上嘴。她倒也有她的一种勇敢。说老实话,我要捡到了,没准也会据为己有,但我做不到像她那么坦白自然地谈论这些。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觉得倒也可爱;但如果要我说这些,我就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只有留心一下,我就发现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柔砥的笑没了,直勾勾地看我。“看来我们是病友。类似的困扰,我也不少。就说前一阵,报社有个同事被炒了鱿鱼,该拿的奖金也没拿上。领导为了收拾人心,背后组织大家口头讨伐这个同事。其实,那人很不错,只是得罪了领导。哼,当着领导的面,同事们谁敢表示同情,还不都踊跃地发些违心之论。我也知道,反正他人已经走了,就是再怎么骂他,对他也没什么伤害。可我就是说不出口,紧张得要命,最后假装肚子痛,躲到厕所里去了。”    
    “还有一次,顶头上司和人背后议论我,让我不小心听到了。他说我,工作虽然卖力,但像个倒霉蛋,没有一点精神头,他一看就来气,想找点茬骂骂我。那一晚上,我没睡着,怕自己的这个饭碗保不住。没办法呀,我现在胆子比以前小多了。我也不是自由人,还要帮家里,不能由自己的性子做事情。我以前,总相信‘吾日三省吾身’的话,觉得对自己严要求是对的,觉得一个人会反省、自责,是人味较浓、兽性较少的表现。但要知道,如果时时拿高标准要求自己,检点自己的一言一行,人就放不开手脚,做不到趾高气扬,跟成功者的形象和气质绝了缘。我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行了。”他又摇头。    
    “还好啦,你现在总比以前要强多了。”    
    “我也看清了。你要是总以为冥冥中有个神在审判你,总一副谦卑的样,即使你专门做好事,人家也想在你头上撒尿,找你的晦气;万一不小心你真做了什么坏事,那就更别提,他们马上全成了道德超人,变着法子折磨你。你要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那万事大吉,就是做了坏事人家也觉得你很正常。这就是,‘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夜吹要带我去吴兴路参加一个派对。我犹豫着,说没兴趣,她就独自盛装去了。本来嘛,去看看也无所谓,但我连套象样的衣服都没有,“家丑不可外扬”,去了岂不是给她丢脸。而且她跟我提这个的时候,说什么“要不,我们一起去”,可见劲头也不是很足,只是敷衍着卖个人情。    
    我现在,对夜吹的态度有时也在摇摆。在其中一端的表现,就是悄悄努力,跟她的言行靠一起。不过今天的场合是不必的了。我要聪明些,知道什么时候她希望我靠近,什么时候我该站远点。生活的细节,往往是很要命的,但我现在总在不经意间把这些细节拿出来抚摸。    
    我有时也会走向另一端。夜吹如果知道了我真实的经济状况,会有怎样的反应?最坏的结果是,她提出分手。这对目下的我会是个大打击,我不能太好说话。我知道她改档案的事,只要告诉她的老板,她的饭碗肯定保不住。这层利害关系,挑明了就足以让她悬崖却步……。    
    两人还是靠近吧。靠近,要靠近,今晚的孤单,也该为明天的靠近作准备才是,何苦浪费时间。夜吹的爱好,我以前也不大留心,现在要关注了,争取和她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语言,人把一切委身给了语言,不知是一场大欢喜,还是大悲哀?算了,别想。她不是喜欢音乐嘛,好像这几天都在听欧美的。好吧,我也仔细听听。    
    我到她房里,拿她架子上的一张CD放。有AirSupply的《AllOutOfLove》、CelineDion的《BecauseYouLoveMe》、911的《Bodyshakin》、A1的《EVERYTIME》、BackstreetBoys的《ShapeOfMyHeart》、Spicegirls的《Wannabe》……。我没什么音乐细胞,听不出高下,但还是努力地听着。万一能有几句精到的评价呢,夜吹肯定会很高兴。    
    后来我还是睡着了,直到听见开门声。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瞪得大大的,把夜吹的整个身影都包容到眼眶里。“玩得开心?瞧你。”    
    有一种轻佻的兴奋和得意在她脸上:“那还用说。你,不去可惜了。你坐着干嘛,等我呀。”    
    “是呀,等你,一边听你喜欢听的音乐。”我的声音悠悠的,希望看到她稍微热情一点的回应。    
    她得意地一笑,坐我身边。“来,看我收的名片,这,电视台的,这,杂志社的,这,上戏的,这些,哈,你自己看看,都是有头有脸的。还有几个歌手、模特的签名呢,喏,本子上。”    
    我小心附和着,“不错不错,认识了这么多上流人物。梅大小姐,厉害。”    
    她嘘一口气:“总有一天,他们也该认识认识我才好。”    
    我去倒红酒,和夜吹坐在沙发上细斟慢饮。我望着她一张光洁的脸出神。“你越来越显得年轻漂亮,我刚好相反,垂垂老矣。”    
    “我前天又升迁了,薪水也加了一千。心态好,人当然显得年轻。姬汉,你还是换个更好的工作吧。读书的时候,你比我强多少呀,难道你甘心现在这样?”    
    “怎么说呢,我觉得像现在懒懒散散的也还可以。我对生活的看法是有了些变化。——酒的味道不错。”    
    “你不用天天去上班,所以觉得懒散,其实你为了挣钱,付出的劳动一点也不少,这个稿子你译得多辛苦。如果在付出同样劳动的情况下,能挣更多的钱,岂不更好。”    
    “这个社会总有某些地方是颠倒过来的,就是跟那帮金领比,我相信很多方面我都比他们强。”    
    “不要埋怨什么,这毫无意义。等你找到一个好工作,你就不会这么偏激了。你也可以多交些朋友,多建立些人脉,为难的时候就有人帮你一把。”    
    “得了吧,我不敢作任何人的指望,只想靠自己。”“得了吧”是我近来的口头禅,而她的刚好相反,是“有了”,不行,我以后要少把这三个字联在一起说。    
    夜吹说:“工作上认识的靠不住,也可以通过别的途径交朋友嘛,不会有利害冲突。呃,上次打电话回家,我妈说,我有个很远的亲戚在上海做房地产,我想去找找看……”    
    这种事,她当然会冲在前面,弄不好,又要把我落下一截。半杯酒下去,我已有点晕。我突然想到毓泽的爸爸。伯父毕业于上海交大,又是国内知名的专家,想必在上海也有很多朋友。他一句话,不知可以省我多少事。    
    我回房,把房门关好,坐在灯下翻看相册,摩挲着毓泽的张张笑脸。他生未卜此生休,她的一切都在炉子的火焰里成为乌有,而我的某部分机能也因此永远失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越来越清楚,心里空澌撕的,又一阵紧缩。如果她还在,生活会是怎样的幸福,我不敢去想。    
    我要给伯父母打电话。以前和他们联系,我从来都不报忧,所以他们不知道我在职场上的曲折故事。今天,我也撒了谎,说一直干的这家美国公司,经营现在出现了危机,大幅削减了我的薪水,我现在的日子不太好过,想换个新环境。我不好意思明说想要他的帮助,因为欠他们的够多了。    
    “那,新工作有眉目了吗?”伯父问。    
    “还没,还在找。”    
    伯父还问了工作和生活上的许多问题,虽然很关切,并没有表示帮帮我。再三要我保重后,他挂了电话。算了算了,我欠这个家庭的够多了,怎么还能向他们提要求。我长叹一声,坐在床沿洗烟。    
    “姬汉,你洗不洗澡?不洗我就洗。”夜吹敲我的门。    
    “我先洗。”我掐了烟,去拿毛巾和内衣。    
    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恶声恶气地:“谁呀?”    
    是伯父的声音:“姬汉,是我。”    
    我赶紧换了声音:“对不起伯父,刚才有人打骚扰电话。”    
    他说:“哦,没事。刚才你伯母回家了,我和她商量了一下。你现在为难,我们也不能不管,肯定要帮一把。我在上海有个好朋友,他儿子叫钟家厘,开了家很大的公司,专门给人做财务顾问的。我刚才打电话问,钟家厘说,他们现在也正在招聘,欢迎你去跟他见见面。”    
    “谢谢伯父。我真不该麻烦您们,刚才我还在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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