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客。当他第一次发现碧菡的时候,他就着了迷,他称她为 “小仙女”,说她周身没有一点儿人间俗气。他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钱,一夜买她一百个钟 点,希望有一天,金钱的力量,能够终于买到她的一点儿“俗气”,人类,就是这么矛盾的。
陈元上台去唱起歌来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个小女孩。他穿着一身咖啡色的 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领巾,虽然是晚上,他仍然习惯性的戴着一副淡档的墨镜, 他说那是他的“保护色”。他拿着麦克风,浑身都是一股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 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的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更不知道什么叫悲哀,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
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
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
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
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
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日复一日,品尝着成人的无奈!
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倾听着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 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 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着 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 醉。她问他:“为什么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 人,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是的,”她说,迷妹茫茫的啜着酒。“你有你 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却非常希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 会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希奇的时代!”“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 寞,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说完了,陈元望着她:“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 所——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决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 知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 纸,指着一个《寻人启事》,问她:“这是在找你吗?”她看着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 框着,里面写的是:
“碧:忏悔莫及,相思几许?
请即归来,永聚不离!
云天“
她抬起头来,淡档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 次,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 “我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 乐。”
陈元瞪着她。“那么,你以后怎么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的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乘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 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宵夜,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 人跟你立贞节牌坊?”她摇摇头,固执的说:“我不!我做不出来!”“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 那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着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的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于是,他们都笑 了。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 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 说:“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她问。“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 抱。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 声。“幸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着酒,看着陈元唱完歌退下 来,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 间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缓缓的滑动着步子,心里 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的 搂着她,尽兴酣舞,她柔顺的配合着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 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的流逝。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 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 今晚剩下的时间!”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生客!”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 事,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 着大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曼妮小姐来了。”大班陪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着桌子后面坐 着的人,憔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着一支烟,他面前弥漫着烟雾,靠在椅子 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汽。“怎么知道我 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碧荷终于告诉了我。”皓天说,熄灭了 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哦!碧荷!她毕竟是个孩子,她是无法保密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她注视他。
“从你走了以后!”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着光,那眼神是相当凌 厉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报上的启事足足登了三个多月,找遍了全台 北市,我只差给碧荷下跪磕头……你……”他咬牙,脸色发青。“你真狠!”碧菡垂下了睫 毛,泪珠缓缓的沿着面颊滚落。她沉默着,不愿作任何的解释,也不愿说任何的言语。泪珠 只是不断的淌下来,她找不到手绢,也找不到化妆纸,然后,她发现他递过来一条大手帕, 她无言的接了过来,拭净了面颊,她仍然沉默不语。于是,他崩溃了,伸过手来,他一把握 住了她的手。“好了,碧菡,”他柔声说,带着浓重的、祈求的意味。“一切都过去了,是 不是?你的气也该消了,是不是?我来——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来,迷迷蒙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家。”她轻声说。
他瞪着她。“什么意思?”他阴沉的问。
“我没有家。”她再说了一遍。
他捏紧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头都快碎了,她固执的不吭声,他放松了手,压抑 着自己,他说:“请你不要惹我发脾气,说实话,我最近脾气很坏很坏,我不想吵闹,不想和你辩论,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今晚,我八点钟就来了,坐在这儿,我已经看了你一个晚 上,你总不至于留恋这种生活吧!我来接你回家,你愿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愿意,也要 跟我回去!”
她看着他,他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和易处,谈笑风生的男人。现在,坐在她面前 的,是个半醉的、暴戾的、坏脾气的、阴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长气来,她再 摇摇头。“我不会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说:“请你原谅我,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回 去!”
“你……”他提高了声音,但是,立刻,他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烟,他的手指颤 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么做?”他憋着气说:“你开出条件来吧,怎么样你就肯跟我 回去?要我和依云离婚吗?”她猛烈的摇头。“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过得好!”她说: “你明知道我要你们快乐!”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没有你,谈什么快乐?”他吼着说。
她吓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陈元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以为她碰到了醉酒闹事的 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声说:“下班时间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来,急急的说:“陈元,这是高先生!”
“哦,”陈元站住了,瞪着皓天,皓天也回瞪着他,脸色更青了。于是,碧菡推了推陈 元:“陈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陈元兀自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