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急得快疯掉了……”我正闷在屋里读《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白话是:样子老实忠厚的男子呀,抱着布匹来换我的蚕丝,他其实不是真的来换丝呀,不过找借口和我说说话。
这天,新仇又在我门外上看下看,我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堵住说:“男生请留步。”新仇说:“为什么?为什么呀?”我说,“不能进,不能进。女生宿舍。” 口气十分坚决,可忍不住的微笑却出卖了我。新仇说:“来,我帮你看看电脑。”说着从我胳膊底下猫一样闪进去。篱牢犬不入,我露出宛若小女孩生气的表情。以前也听刘二梅说他是阳光少年,但不知道他竟然这么阳光。一开门,就放进了一屋子阳光。
其实我在每个周末的晚上都全城血拼,扫榻相候:换床单、桌布、窗帘,忙得不亦乐乎。我的屋子里粉个囊囊的,清浅到一览无余。新仇一屁股坐下来就要给我干活。电脑桌面上是一朵花的特写; 沾着露水的花蕾,粉红的,清新的,衬着背景里隐隐约约的绿叶。新仇坐在椅子里,说:“你把桌面换成我的照片吧。”我摇摇头:“凭什么呀?”忙了一会儿,他说已经给我新装了“中文输入软件”,要教我怎么用,就输入“新仇绰丢儿”,然后继续给我演示:“以后你再写拼音头一个字母,就出来一串。”说着,输入了几个字母,果然不加标点符号地出来了一溜儿:新仇绰丢儿新仇绰丢儿新仇绰丢儿新仇绰丢儿……一直写到我都不好意思了。新仇说:“你看,它记住了。”打断他说:“我知道怎么用了。这个软件挺好。谢谢。”他又说:“要是让别人知道我给你这个软件就坏了,算是盗版权。”我说:“谁说是你的?我就说是我自己的。”新仇笑起来,天地都开了似的:“我就喜欢听你说这句话。”那神情让我想起旧恨第一次说我们吃饭都由他来付钱。不知何时新仇和旧恨已经变成了手心手背,而绰丢儿低回在这两个岸的边缘上,如履薄冰却情不由己。
谁谓女无家?(1)
自己一个人久了,天天有人在中国房子惦着我、疼我,招呼我喝汤喝水,反而不习惯了。一天,我闷在屋里看书,刘二梅喊:“绰丢儿,新仇请你出来喝汤。”我磨磨蹭蹭地应着:“噢,这就来,这就来。”推门出来,只听老王说:“这就叫做千呼万唤始出来呀。”看到门外桌子上一个糊了煤烟的高压锅。一人手里端着碗汤,我敬佩地说:“哎呀,还敢用高压锅呀,像个炸弹一样,真吓人。”小时候,家里的高压锅底部全都是黑色硬壳的,后来,那个锅炸了,从此一提高压锅,就害怕。妈妈买了个新的,银色锃亮,我就不习惯了,认了半天没认出那是高压锅。新仇说:“你看,物理有用吧?煮银耳汤就得用高压锅压用物理。”我顺口说:“高中那会儿我物理学不好差点没自杀,真是不值。”
银耳漂浮在清清澈澈的水里,像美丽的黄珊瑚。新仇不会因为我学不好物理看不起我吧?新仇说:“再吃一碗吧,专门给你做的。”我不便拂他之意,又吃一碗,加糖,白沙沙的糖化了,有点黏稠感。新仇巴巴地问:“怎么样啊?”我用小调羹搅了搅煮化了的莲子,抿了一口说:“还行吧。” 这就有了不露声色软玉散的效果。新仇凑过来说:“这是专门给你做的,多喝点。”四周的空气是清清淡淡的水,我是浮在上面晶莹剔透的银耳。
物物交换的年代到了:新仇看到我在沏水,忙凑过来问:“喝什么呢?”我说:“热巧克力。”他就吵着也要,便去拿杯子,没找到胖嘟嘟的茶杯,就拿了一只透明玻璃啤酒杯来代替。新仇专断地把高高的杯子撂在桌上,抢过我的小勺,霸道地安排:“我来搅,你来倒。”我看着那个大大的啤酒杯子,一脸心疼地说:“你的杯子太大,浪费我那么多巧克力。”新仇像个孩子一样耍赖起来:“不嘛不嘛,我就要。”我只得忍气吞声地提起水壶,热气腾腾的水落在啤酒杯里,他拿小勺的手旋转地抖着。我们一起低下头静静地看着玻璃杯里的水涨上来,巧克力沫浓浓的,旋转出一个圆润的漩涡。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脸,生怕他也会抬起头,那目光会有多烫;手里的水壶也许会掉在地上,那会溅起多少玻璃碴儿和热浪。时间停在这里,十分漫长。良久良久,我尴尬起来,把壶一放,薄怒轻嗔,面带娇羞地说:“不倒了,杯子那么高,倒了半天也没倒完。”好像一层薄薄的纱被我一把撩起来,雾破了,只有淡淡的余香萦绕。新仇倒不计较,美滋滋地喝起来。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在厅里逗留,径直走向我的屋子,仍然能感觉他委屈地看着我的背影,想留我多坐一会儿;仍然能感觉他的眼睛在绰丢儿黑色的头发上留下长长的尾巴。被我顺手关上的门像铡刀一样把这似有还无的尾巴切断。
回到自己的屋里,掬起茶杯,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小草上的露水。从小就喜欢吃牛奶上浮着的沫沫,于是先把胖嘟嘟的杯子边儿的小白珠子吞下去。听到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是支书大姐的声音,她进门就嚷:“新仇,喝什么呢?这么高兴。”然后是新仇的声音“Hot Chocolate”。支书打趣道:“真小资。”于是又听到新仇得意洋洋地说:“是丢丢姑娘沏的,更加小资。”我躲在屋里握着白色的杯子好像掌心正盛开白色的花朵。新沏的这杯水,还好当时没将它喝完。一边听门外的人说话,一边在静沉中默啜着那杯水,轻轻抿着嘴,抑扬顿挫地对自己说,我在“品”着味道。
我把湖水色的纸卷成灯罩罩在灯泡上,于是屋里光线显得十分幽柔。新仇胸前挂着MP3,推门说:“我给你听歌吧。”我正要把他推出门,他说你看纸做的灯罩回头被烧起来了,屋里要起火灾呢。我便放他进来。虽说意志坚定,但也有软肋,新仇把耳塞往我耳朵里一塞,我就没词儿了。
周杰伦呢喃的rap的轻轻徘徊,没有书面文字对照,谁也猜不出他口中念的是什么词儿。我听了半天,只听懂几句:呼尔嗨呦,那鲁湾,呐咿尔呦,哦,我亲爱的牛儿啊……呼尔嗨呦,那鲁湾,呐咿尔呦,哦,跑到哪儿去啦……这几句在无所谓的基调里唱得无牵挂,宽广辽阔得好像站在青藏高原上,单纯得让我把旧恨忘得一干二净。突然一个属于牛儿的空间被打开,好像我们许下塞上放牛牧羊的约定。有一个新的时期,在等待着我的到来。门反掩上了,人本是站在门口儿的,不知什么时候,却已经坐在床沿上了。
谁谓女无家?(2)
我说:“我听懂了,好像是我心爱的牛儿啊,都跑到哪儿去啦……”新仇把手放在我肩上虚虚一拢,笑着说:“没想到英文听力不错,中文听力也不错嘛。”我说:“我还要骑马,嗒嗒嗒嗒嗒。”新仇说:“好啊,我带你去西藏骑马。”新仇说:“你看我的MP3 上还显示歌词,比你的好吧。”我想他就喜欢臭显摆,一看,果然有歌词:文山啊,等你写完词,我都出下一张专辑啰,没关系,慢慢来,这首歌我自己来。我说:“这叫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新仇说:“你接着往下听啊。”周杰伦接着唱:坐着公车上学的我,看着窗外的牛啃草,是种说不出的自由自在……真声和假声结合穿插,简单的文字有诗句般的优美。他叨叨咕咕叽里咕噜唱:靠着回忆,画成油画,拿到奖状,有个啥用?鼓励你多去回首吧…… 屋子里仿佛有种一碰就会断的呼吸。很久以后,我把这个时刻记录下来,就是“靠着回忆,写成文字,出了书,有个啥用?鼓励我多去回首吧……”确实也有许多买菜烧饭家常事变成温暖的回忆。
超市里,两人并排走着,推一辆小车东挑西拣,把蔬菜、肉、日用品都放在车子里,商量着做什么吃,真让我向往操心一日三餐的家庭主妇的生活。买了菜,新仇又在工具那排走廊转来转去,我问:“你买工具做什么?”他说:“为了把绰丢儿拆开来,看看她是用什么做的呀。”真高兴晒着月亮跑回来买了菜一起做了吃。
大家也常围在一起吃饭说笑话。楼上厨房里已经炒菜下锅了,“嗤啦啦,嗤啦啦”的声音十分响亮,伴着中国的味道,一阵阵传到楼下来。每人添一盘菜,凑成一桌。新仇做了一盘炸鱼,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我夹。小张做的一碗鲫鱼放在较远的地方,我搛不着,站起来伸着胳膊去搛,我的筷子却被新仇伸过来的筷子拦腰打了一下,他半真半开玩笑地说:“不许夹别的男人做的菜。你要吃,跟我说一声啊,我给你夹。”说着往我碗里夹了条小张做的鲫鱼。我像小媳妇一样笑了笑。绰丢儿见着新仇这般待自己,岂有不知道的。何况新仇同住在一栋房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笑语时闻的呢。但也怀疑新仇是为了和朋友打赌才对我这样的。我在美国时间长了呀,他好借我的长度增加自己的高度和威信吧。
在心里把这座中国房子列入“家”的温暖概念,而旧恨处却是另一个“非家”的娱乐范畴。一旦下了课或下了班,哪怕只有半个小时的空闲,我也不遗余力地驱车回家。房子的窗户中透出淡淡黄光,炉上咕嘟咕嘟熬着一锅细白小米绿豆粥,温温和和。我想,多好啊。到家了。每当我轰隆隆的车驶进门口的车道,家里就会鸡飞狗跳,好像有人正等着我推门的声音。自己一个人惯了,已经有好久没有人等着我回家的脚步了。
做小学生时,每天中午放学急着往家里跑,12点10分整,妈妈从阳台的窗户上探头出来,她终于能看到闺女背着书包,穿着校服在楼下仰着头走来。我在楼底下向妈妈招手,炊烟袅袅的从烟囱里冒出来,妈妈正挥着炒菜铲子看着我笑呢。我肚子饿了,妈妈在做什么好东西?噔噔噔跑上楼,呼哧呼哧喘着气按门铃。我家那扇绿色的防盗门上方有绿色的镂花铁栏杆,外面一层绿纱窗。我那时个子还矮,总不带钥匙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