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极喜欢她。
而她回报我十倍的喜欢,两个人开始须臾不肯分离。
但即使是这样,我并不曾和她分享那些来信。
那是我每天最甜蜜和慌张的时刻,去传达室寻觅那些熟悉的字迹。
本校校规极严,我不敢想象有被发现的那天。
而我又那样炽烈着想要快快过满一个月,好回家去,当然,也见他。
我并不象一般以为的那样耽误了功课,每天除了夜自修的时间我拿出半小时来写信,其余时间都是最好的学生。
当然不可能每分每秒的功课,午间灿烂的海棠花,向晚时校门口的红豆冰沙,还有自习前洗过的乌黑湿润的长发。
我们大概是最没心肝的女孩,在槐树荫里背着单词,忽然就开心起来,数着那年流行的绿绿T恤从眼前过,一个。两个——然后无端地惊天动地大笑。
那种时候我完全不记得他。
然而回到教室里,还晓得一笔笔认真地写:很想念你。
其实我很快淡忘了他的样子。只是记得他喜欢我的,这样惊险而甜美的一个秘密。
在那个年纪,有秘密还是幸福的。
只是所有的幸福都短暂。
回到家的那天,姐姐神态异样,对牢她过了十几年,我怎可能不察觉。
待吃过晚饭,我问她:他怎么了?
她犹豫,用言情片里的台词对我: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觉得应该紧张,但其实并不。
她再告诉我:他现在和西廊下的阿汤要好。
我的第一个反应一点也不伤心,也不震惊,也不愤怒,反而有点好奇:哦,那么阿汤是谁?
然后才觉出不对,开始受伤:他并没和我提过。
他说怕影响你学业。姐姐显然早已洞悉内情。
我低下头沉思,这话也许是真的。毕竟我离他那么远,而且名校压力大。
我只有些微的不甘,但是我想他也许是对的,只是——这个阿汤是什么人?
姐姐看出我的心思,安慰我:她一点也不如你漂亮,只是听说很温柔,对他言听计从。
温柔是什么?我其实不明白,但心里仍然刺痛,这不是为爱情,是为了自尊。
至少他该当面和我说。我坚持。
本来定下来要见他的,此时还是要见。
心情却已然不同,每一次其实都是呐呐无语,在信纸上过日子的人,见了又能如何?
却还是放不下。
其实恋栈的,不过是自己那段荷花般的心情。
一如此刻,在心底想起来,那微凉的叹息。
为我那些水木年华。
第四节
11时被电话叫醒,右肩疼得钻心,却是落了枕。胳膊不能抬得生猛,于是松松挽个髻,赤脚出来,看天,已晴了。
昨夜是看着马蒂斯入睡的,不料并没什么怪异荒唐的梦,只是心里挂念着谁似的,有软软的一处。
写字仿佛落痂,一个人如笋子一般,一层层剥落旧时年华,里头新鲜的,又可呼吸,带新的伤口,结新的痂。
我自觉稍清爽松快了些。
原来记忆是有重量的。
我的安静生活结束于15岁,因为他给我的那最后一封信。
最后的一次见面丝毫也没有波澜,我依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红着脸,点头表示接受。
他有点诧异,本来倒是做着沉痛的样子,后来也就轻快下来,很认真地说:阿美,你真的太纯洁了。
我不能领悟这意思,纯洁也有太过吗?
我想起阿汤来,那时我们正在看古龙的陆小凤,姐姐于是猜度阿汤是那个牛肉汤似的女子——她又姓汤。
那样狡诈淫荡的一个角色,因为她算是我的情敌,我不觉得加之于她有什么不对。
然而究竟什么是坏的——其时也还并无概念。
他问我:你怎么说不知道?我写过信给你。
我大吃了一惊,急忙问:几时写的?
写了约有一个礼拜了。
我开始感到隐隐的忧虑。
但是遗失也是有的,我想毕竟不会是什么大事。
后来我有一次见过阿汤,细瘦的女孩,披肩发,长裙,轮廓还没长显,还是圆润的。
据说她母亲并不怎么管教,有人看见她在风地里和一个男孩子紧紧地拥抱。
我想那是他。
我在家呆了一天一夜,喝过母亲煮的百合粥,就被司机送回去。
一进校门就冲进传达室,但是什么也找不到。
我想是邮差中途丢失了,又因为阿汤的爸爸就是邮递员,所以狠狠胡想了一番,又给她加了一重罪名。
然而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委,比我想的要坏得多。
原来一个人天天去传达室也是件很刺眼的事。
那时宿舍里的爱玉很不喜欢我,她有她的一帮子拥蹵,三日两头地团团去购物游玩。
我依稀知道她喜欢王耀,那个牛仔裤几百年也不知道洗,头发总是油腻腻的男生。
但是他出奇地爱看三毛,而且买了一堆书在抽屉里,课间他看到我渴望的眼睛,就不声不响丢一本过来,我快乐地抱住来看,觉得他不那么讨厌。
不久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同时爱玉会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冷笑。
慧很忧虑地来找我,她说他们班上有人说我的坏话。
可是她那里我只得认识她一个人。
慧提醒我,汤剑他们和王耀很熟的。
汤剑是哪个?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方是圆,但是他也姓汤,让我觉得刺心。
我非常厌恨这些人,女孩子的名声最要紧,父亲是这么说的。
慧安慰我说:她一点也不相信他们乱说,她坚决支持我。
我略觉宽心,但是——他们能说我什么呢?
慧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一次他们班的晓红对她说:你别老和隔壁班的卓天美在一起,那个人不大好。
我又惊又怒。
发生了什么事?
年少的心里有大祸将至般的恐惧。
我唯一能想得出的原因,就是那封信。
那封失踪了多时的信。
第五节
我看三毛哭泣的骆驮,看到动乱和强奸那段,几乎窒息,恨不能当场伏了痛哭。
时至今日,犹记得当时不能置信,不愿面对的心情。
此前看的三毛,都还堪称唯美,只是那一段,生生地凄厉起来,鲜血淋漓。突然之间,生活最残酷的那一面,没遮没拦地就出现。
现在想来,那个抱着书心痛的下午,不是没预兆的。
坐在操场边的水泥乒乓球台上看书,夕阳印得书页变了红色,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认得个叫一军的吗?
我浑身的血液忽地冲到头顶。
白色的书本如同肥皂剧里的道具掉到了地上。
见我居然那样剧烈的反应,问话的人也吓了一跳,跟着紧张起来。
我抬头怒视他,那条脏脏的牛仔裤不安地挪动:晚上7点你到新华书店门口去,有东西给你。
然后他逃走了。
我生平第一次要独力做出重大决定。
即使单纯如白纸,我也意识得到那句话很象一种威胁。那封带着坏消息的信在哪里,也很清楚了。
剩下的是什么?
假使我大个几岁,或者能筹划出什么来,在当时,不过觉得彷徨与羞辱。
想到有可能尽人皆知,我头皮发麻。
去总是比不去要多一点可以把握的住的东西吧。
虽然在校外私会,仍然要冒着很大的流言的危险。
所以我对慧说要去看我的舅母,小心地从小路穿出校园去赴这个耻辱的约会。
可是到了预定的地点,我惊恐地发现只有一个长长脸,穿着条绒裤的男生站在那里,我不认识他。
但是他看到我,迎了上来。
我是汤剑,他介绍说。
我厌恶地看他,我并不要知道他是谁,我只想拿回我的信,何况,我已经开始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讨厌的游戏。
这个汤剑完全没发现我的恼火,他按着预定的剧情往下演:王耀他有事,我代他过来。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站这里不大好,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很想对他发火,命令他把东西给我然后跑掉。
但是我也知道他说的对,站那里确实不大好,而我果真发起火来,结果恐怕会更大大的不好。
所以我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进了影院。
我没有和父母以外的人一起进过影院,那黑怵怵的地方里似乎跳出无数只眼睛来盯着我,我绝望地想,要是被别人看到,我这辈子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我们并排坐在墨绿色污脏的沙发里,汤剑似乎很享受这种地方。
我对电影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是胡慧中和杨紫琼演的警匪片,但那时我连她们的名字也说不上来,只是记住了那两张脸。
杨演一个越南来的杀手,披发,背心,很性感的样子,胡则是她的对头警察。
我整整两个多钟头都在担心地寻找有没有熟悉的面孔出现。
看到一半,汤剑把他的手小心地搭到我的靠背上。
我沉着脸坐直,不作声。
他把手撤走,但是放到我膝上来。
我的心愤怒地跳,我抽下发夹,用尖锐的铁角扎他。
他痛得颤了一下,急忙缩了手,但是居然什么也没说。
我说:回去了。
他点头,然后我们提前出来。
信在王耀那里。他很坦白地看着我。
私拆信件是犯法的,我冷静地说。
他很奇怪地看我一眼:不是我们拆的,信是爱玉拿给王耀看的。
什么?!
我想起爱玉冷笑时看我的眼神,惊怒无比,羞愤交加。
还有多少人看过了?
我觉得被人用污秽的手撕裂了衣裳。
我的脸色和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