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江的男孩子一声不响地拎起塑料桶离开。
敏看到我,熟络地微笑:你也来了,一起擦玻璃?
我至为局促,不能迎接她周围那么多好奇的眼睛,脸上就热了起来。
这时从窗外探进个圆圆的头来,一个男生粗壮的声音:还叫人家?你们人也够了,站都没地方站。
我回过头去,就看到那双眼睛。
我有点迷惑,随即想了起来。
还是那样明亮,而且更加热情灿烂。
那里边的好意和回护,恐怕瞎子都能看清楚,我犹如在午夜找着了冓火,忽然的温暖了。
他和敏那般女生看起来相熟,她们于是丢开我,去和他玩笑。
我轻轻吸口气,一个人离开——总不能在那里碍人家的事。
在门口和一个人擦身而过,他停下来问我:怎么走了?
我愣一下看他,是那个叫江的男生。
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能笑一下,低头离开。
他在背后看我,从明镜似的玻璃窗里我看到他心不在焉地拎着桶,一只手扶在门边上,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忽然想起来,那天在路上,我见到的,就是他们两个。
这使我觉出一点惊喜的意味来,我隐约地想,也许这一年,我不见得如想象那么不快乐。
那时我并不知道,快不快乐,和别人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我有点孤单,校园里的女生,多是一群群的,但是我只有一个慧,她却身在别处。
爱玉她们喧嚷地经过我,进到教室里去,她显见得要和敏一争这新班里的势力高下,所以破天荒并没有理会我。
我看着她五彩的衣裳,淡蓝色的牛仔裤,耐克的鞋——那是她的骄傲,她的武器。
可是我知道她争不过敏的。
好在我并不关心,甚至因为这个,我可以微笑起来。
而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里,新学期也就这么开始了。
新的班主任发现我的文章,宝爱无比,他是三十几岁的矮壮男子,却有无比细腻的心思。他教的是语文。
我自然地成了他的课代表,他并且坚持要我做文娱班委,理由是他曾听到过我唱歌。
他不避讳地在办公室当着一拨人的面夸我:你是有灵气的,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的脾气不见得好,班里所有的学生都怕他,独我并不。
因为他的眼神看到我,会变得温柔。
建国说:所有的人他都骂过,只有你没有。
建国就是那双大眼睛。
我在午后的阳光里和建国漫不经心地说话,那时我们已经很熟悉,我看到他时不再会脸红。
他是个好脾气的,活泼硕壮的少年。
他问我,夏敏马上要当学生会主席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过那并不奇怪,甚至是迟早的事。
她那么能干,我微笑:是当然的。
他很深思地看我:你好象从来没想过去争什么似的。
我惊讶:做学生会主席?不,那不适合我。
他忽然地有点生气:你倒底在乎什么?
其实我的确不知道我在乎什么,我哑然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低下头犹豫一下,问:那么我呢?你在不在乎?
这是个让人心跳的问题。
好在那时我已经学会装傻。
当然,我安静地说: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窒一窒,笑了,说:嘿,你呀——
我想不到他也会那么羞涩,不由得从心底笑上来。
然后他问我:你和王耀倒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脸立刻沉下来:什么怎么回事?
他惊讶地看我:我是说——他说你从来不理他——
那些夏日里的风,夕阳里橙色的影子,灯光下英俊温和的眉目,夹带着影院里屈辱的惊吓和孤单的寒意,忽然再次席卷而来。
我开始又一次觉得刺痛。
我豁然站起来离开。
被带翻的凳子重重地砸到地上。
第九节
我常常奇怪现今的许多校园情节剧,怎么里面的少男少女形同白痴。
倘若编剧导演们是直接从一出生就跳到了三十四十岁,倒也情有可原。没经过的事,自然诸多依赖想象。
比如我姐姐现在一看到有描写教师生涯的东西从电视里冒出来,立时就没了胃口吃饭。
而我每每看到荧幕里的女设计师们,顶着白领丽人的一脸脂粉,名牌套装加十公分高的鞋跟,袅袅婷婷出入星级酒店应酬兼恋爱,就觉得我目前过得生不如死。
那样也罢了,毕竟编剧们不会个个做过老师或设计师。
但是,他们起码也都是从十六岁过来的。
可见人是有忘记这项本事的。
一个人的记忆太多太重,有时不免成了负担,要丢下来些才好。
那时我们的地理课老师是陈校长,高,胖,严厉。
他要挑一个课代表,班主任倪大伟问下来,但凡有资格的个个面露惊恐。
那是自习课间,我埋着头看席慕容的时光九篇。
就听到一个声音说:让卓天美做吧。
是坐在我前排的夏敏。
我惊讶地抬头,就看到班主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显然没了推脱的机会,我知道,夏敏把烫山芋丢给我,不是没有原因的。
新学期的班长选举,有几张票写了我的名字,虽然对于她一统的天下并无影响,但是自古以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陈校长出了名的难伺候,好在很快我就不再为此烦恼。
那一日去交作业集,陈校长慈眉善目微微笑:小卓啊,你的文章在市报上发表了。
我想起来,一月前每个班通知做征文,我写完上交,就忘了这么回事。
当然是惊喜的,一颗心快乐得振振欲飞。
踏出门来忍不住地飞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夏敏。
顾不得许多地告诉她,我只是开心,这兴奋满溢出来,要找到人分享。
她霍然变了脸色,虽然极力掩饰,仍然阴沉下来,干干地说:祝贺你。
因为是他的课代表的缘故,陈校长觉得很有面子,上课伊始便公布消息,同时大力表扬,就差号召全体同学向卓天美学习。
接着是报社的通知来了,征文一等奖。
接着校文学社的聘书也来了。
然后是校记者团的团长,一个长辫子女生来看我,邀我做他们的特约编辑。
所有从文学社和记者团过来的稿件都经我的手,然后选了送到校广播站去。
稿件有专门的信箱,当然也可以直接交到我手上来。
我猝不及防的成了校园里的名人。
那个高三的女孩子,播音室里和我闲聊了几句,眼睛一亮说:你的声音这么好听?
然后拉我试播了一篇稿子,从眼底笑出来,说:以后你就帮我播音吧。
她立刻打了申请,让我代她,因为她已经高三了,要担心高考,不能再多作分心。
我是想推脱的,但是,播音室里满架子的唱片和磁带,使我眼前一亮。
这样小小的,安静的地方,有这样美丽音乐的地方,我立刻如获至宝。
想到以后从此一有空就能抱着书躲到这里来,我心花怒放。
所以我又变成了校广播站的播音员。
那恐怕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每天午饭后,坐在小小的房子里看稿,放我热爱的保罗莫里哀或者詹姆斯拉斯特。
有时我什么也不做,支着手呆呆地听。
那风笛和排箫清越的声音,让一颗心荡起来,越飘越远,在灵魂的里面大声呼叫着,台风一样惊心动魄。
有时候是忧郁的爱情,有时候是天堂,有时候是梦想号奇遇记。
有时候抓了贝多芬的交响乐来听,觉得强大的压力从喇叭里呼啸过来,恨不能泪流满面,于是不敢听命运和悲怆。
幸亏还有月光——在有月光的夜晚低低地回放,从静谧里生出水仙花一般的忧伤。
象生命一样短暂。
第十节
这两天有些彷徨,颇觉难以为继。从往事里打造出来的灿烂金身,要回到往事里去,累累的伤痕,要抱住了再摩挲一遍。
平白的使人自恋,软弱加罗唆,仿佛进了时光隧道——可是那样辛苦才挣扎到现在。
而此时回望过去,许多事固然没什么大不了,许多事其实根本可不必发生。
原来每个少年都恣意妄情,我何能幸免。
很早我就发现人生好似正弦曲线,正在风光无限好,转眼狂风致萧条。
只是很多时候,不论如何小心翼翼,谨慎再谨慎,打击仍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过来。
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淡忘一些事,虽然偶尔有暇,会再拿出来做伤春悲秋的主题。
大多数时间,我忙着学业和校里的稿件,坐在播音室里十分悠哉。
直到我收到第二封情书。
那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是我惯例收稿件的时间,经常会有本班和别班的同学将折好的稿纸放到我的桌上。
很多人都乐于弃稿箱而直接给我,感觉似乎这样刊发的机会会大一点。
其实是一样的,我常常根本想不起投稿者的样子。
但是那一个除外——王耀。
他的影子落到我的书页上,我听到低低的声音:给你。
稿纸叠成很奇怪的形状,指尖触到脆硬的边角,我的心微微一动。
是的,那种叠法我见过很多次。
有个人曾在信里说,只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才会用这种特别的叠法。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但是王耀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
几乎在同时,我感觉到爱玉的目光追踪过来。我轻轻吸了口气。
夏敏忽然回过头来,对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那笑容在说:你瞧,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我被她们逼迫得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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