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 第2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但他入官场还不深,要想通过朝廷来做事,与官府来合作,需要一个合作模式,不再是以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因为独立而不依傍的个性,左宗棠无意间开创了一个民间士人与官方政府合作的全新模式。

不妨管它叫“虚官实民”。

大权独断

湘潭大捷,让左宗棠威信大增,自信心倍增。

但问题来了,左宗棠如此能干,与骆秉章怎么合作?

两个能人合作会打架。左宗棠与张亮基是松散合作,各自独立,干得来就干,干不来走人。

对骆秉章来说,最大的担忧,是刚刚进入幕府的左宗棠时常仍萌生去意。原因是骆秉章此时对左宗棠仍未能充分信任(“骆文忠公初犹未能尽信”)。站在骆秉章的角度,能做的都做了,能信任的地方都已经超过了,完全、充分、彻底信任需要时间,毕竟自己托付的一省安危,包括自己全家性命。但左宗棠不会这样想,也不可能站到他这边来考虑。骆秉章怎么想办法尽快留住左宗棠的心?

骆秉章急需解决的现实问题:现在是继续按张亮基模式探索创新,还是要左宗棠全心加盟幕府,做自己的部属?

开新路还是走老路?这是合作的首要问题。

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两人心知肚明,相互磨合着,边做边看,逐渐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左宗棠加盟幕府,但可以随时走人;骆秉章全面授权,左宗棠全权代理。

左宗棠自己说,这样磨合了一年,骆秉章就全面放权了,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所有刑名、钱粮、战斗、决策等等,大小事情,他一概不闻不问,“主画诺,行文书,不复检校”。

一则小故事说明了这种合作模式的特色:一天,骆秉章听到巡抚衙门外发炮,他不知缘由,忙问手下人:怎么回事?一问才知道,是左宗棠在发军报折子。清朝有规定,凡是向朝廷发报折子,都要放炮。

骆秉章说,将折子拿过来,给我看看吧。匆匆溜了一眼,信手一丢,任由左宗棠去做。

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在清朝,向朝廷发报折子,是大事,一般由巡抚亲自主持。但骆秉章交给左宗棠去办,左宗棠也不报告一声,自己就办了。这说明,左宗棠已经完全地行使了湖南巡抚的权力,大权独断;同时,也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骆秉章对左宗棠,完全彻底信任了。

左宗棠因此获得了一个绰号:“左都御史”。'6'

这个绰号,明显流露出湖南中下层官员对左宗棠大权独断的严重不满。“飞黄腾达之时,不被人嫉”,左宗棠据切身体验,总结出这句话,但现在他还做不到。

被官场舆论吵得心烦意乱,他开始学会选择信息:对自己不利的话,不听不想,当作不存在,依然故我,想怎么做,还怎么做。

骆秉章也顶住舆论压力,装聋作哑,不将官员的非议当回事。下属来问公事,如果避开了左宗棠,他干脆就说,不要问我!你去问季高先生吧,他说可以就可以;他说不行,那就是不行了。(“公可亦可,公否亦否。”)

这下更不得了,中国官场的显规则,被他俩无情打破了。封建等级社会,官大一级压死人,一个小师爷,眼里还有没有巡抚大人?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连左宗棠本人也觉得骆秉章这样太软弱,偶尔也拿他开起玩笑,说:骆公啊,我看你就像个傀儡,没有我牵着线告诉你怎么动,你就不晓得怎么动了,你看是不是这样?(“公犹傀儡,无物以牵之,何能动耶?”)

照一般人脾气,被这样激将,肯定不干了,弄不好大发雷霆,当场下令左宗棠卷铺盖走人。但意外的是,骆秉章一点也不生气,对左宗棠的揶揄,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打着哈哈,干笑几声,事情过去了。

左宗棠当然不是故意来挑战骆秉章的脾气。外界风言风语,让他警觉起来。他不知骆秉章是不是介意?只好冒险用激将法试探,没有试出意外的过激反应,就彻底放心了。

骆秉章自己都能容忍“左都御史”,旁人操什么闲心呢?

骆左的关系越来越好。一次,左宗棠写好奏章,自己觉得很满意,就放肆敲骆秉章的门,叫他起来看。骆秉章赶紧穿好衣服,就灯下细读。看完他一拍大腿,大叫一声:绝了!拉起左宗棠的手,邀他出去喝酒吃夜宵。

这样率性随意,像江湖兄弟。'7'

虽然“幕友当权,捐班用命”的怪论,还在官场舆论中掀起波澜,但骆秉章与左宗棠像心有灵犀,都一笑置之。

这一切不但超出了时人预想,也让今人感到惊异:这样的合作,到底是好是坏?

结果是检验真理的最好标准。

在左宗棠入幕大权独断的6年,湖南全面进入了抵抗太平军的黄金时期。有八个字将这样一个局面做了最生动的描绘,叫“内清四境,外援五省”。不但湖南本土四方的起义军都被扑灭,湖南还搞起军事输出,对广东、广西、江西、湖北、贵州五省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援助。“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的局面,开始出现。

骆秉章与左宗棠这种合作模式,当时是最先进的一种机制。它的优势到底在哪里?

虚官实民。

以骆秉章为代表的官方,拥有实权,但他将权力下放,让独立民间士人左宗棠来全权代理行使,自己只保留最后的“问责权”。

这种模式,带来系列连锁的巨大变化。三国时期的蜀国,实行的是这种模式,叫“虚君实相”:阿斗刘禅拥有最高的权力,但真正行使权力的,是臣相诸葛亮,刘禅只保留对诸葛亮的最终问责权。

这个制度的先进性不是跨世纪,而是跨千年。孙中山成立中华民国,后来设计“总统共和制”,还在参照这个模式:考虑怎么将“能力”与“权力”分开,让行政权与监督权剥离,做中国民主共和的实践。'8'

这样的制度,好处是行使权力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才能,任意发挥,不受牵绊,实现效率最大化。上级掌握最高问责权,执行权力办事的人,内心顾忌感很大:你做好了,没人来问罪;一旦做坏了,要承担起全部责任,上级可以随时问责。

“办事充分灵活化,监管完全严格化”,是这个模式的生动特点。

这个模式从根本上解决了清军不力问题。

清军打太平军所以屡败,主因不在兵太差,不是装备不行,而在内部官员结构、关系复杂,责权利含混不清。

掌握兵权的人,政出多门,相互妒忌、牵制,人人自保,彼此拆台。每个指头各干各的,多个指头握不拢,力量全分散了,该出手时不出手,不该出手乱出手。对刚草创出来、内部关系相对简单的太平军,清兵像一头笨重而乱转的大象,打它只要牵着它的鼻子,顺势绕它几下,它自己就倒了。

左宗棠的到来,扭转了这个颓势。不是左宗棠有先见之明,实在是因为他的个性、他的成长环境,决定他只能这样与骆秉章合作。

左宗棠的独立性到底有多大?有则小故事,同样很能说明问题。

某天,骆秉章的小老婆有个弟弟,想向骆秉章求个差事。骆秉章说,没问题,等季高高兴的时候,我找机会专门跟他提一下。

没想到骆秉章找左宗棠当面一提议,左宗棠一句话都没说。过了好一会,才笑着回答他: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一起喝酒去?

左宗棠端起酒杯连喝三杯,起身对骆秉章作了个长揖,说:骆公,左某就此告别了。说完就催促仆人,回湘阴老家去。

骆秉章吃惊不小,他一把抓住左宗棠的胳膊问:为什么?

左宗棠说得既委婉也直接:“意见偶然不合,便当割席。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必多言?”骆秉章明白了,马上收回安插小老婆弟弟的话,危机才算化解。

左宗棠在小题大做吗?没有。不是左宗棠小气,容不下骆秉章小老婆的弟弟。关键是分工与原则问题,不能让步。骆秉章的分工,平时养花、种草,陪小老婆玩,开会聊天,对左宗棠主政办事,他只看结果,保留最后问责,而不能干预左宗棠的人事安排。

而一旦如果左宗棠碍于情面答应,口子一开,全乱套了:下次骆秉章小老婆的弟弟的朋友来求差,左宗棠能不能拒绝?再下次,骆秉章小老婆的弟弟的朋友的朋友来求差,左宗棠又能不能拒绝?有了初一,会有十五。社会各色五花八门的人,闻风而动,一旦都来求情,左宗棠还挡得住吗?队伍就乱了。

人情与关系组建起来的乌合之众,跟八旗子弟还有什么区别呢?左宗棠跟清兵将领还能有什么两样?既然彼此一样,左宗棠这个独立民间人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原则问题,口子不能乱开。开错一个蚂蚁大的小口子,会造成千里黄河全线崩堤。原则问题上,必须以斩钉截铁的态度拒绝,这样得罪人只有一次,人家只说左宗棠绝情;口子一开,再拒绝就要在同一个事情上得罪人无数次,人家会举出左宗棠一百个不对。反正要被人骂,左宗棠是愿意被人骂一句呢,还是愿意被人家骂你一百句?谁都免不了要得罪人,如果什么人都不想得罪,就只有容忍别人无数次来得罪你。

左宗棠因为这种刚直、率真、不受束缚的独立个性,居然无意间成就了这样一种在当时最先进的制度。

骆秉章为这样一种创新,承受的压力超乎想象。当对左宗棠大权独断的批评难搅动他,就会对他个人的非议就铺天盖地袭来。评价他“才不胜其德”,“年老平庸”,“廉静寡欲,而乏刚果有为之志”。甚至连肃顺、郭嵩焘这样的明眼人,也看花了眼,干脆说:“骆秉章之功,皆左宗棠之功也。”

左宗棠知道,不能再听任这些意见疯长了。他得对骆秉章作出一个中肯评价,以终止谣言伤害。他说:骆秉章的道德品质与政治才干多到写不完,带兵打仗的本领也绝对不弱。(“德政既不胜书,武节亦非所短。”)这下大家才明白过来:原来骆秉章无为而治,表面上不动声色,肚子里尽是才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