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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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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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了。没想到左宗棠没有任何偏袒,不但没有趁机在给同治皇帝的奏折里吹捧郭嵩焘,反而毫不隐讳地向皇帝全面客观地评价了郭嵩焘,然后建议给他换工作。

左宗棠在汇报材料里说:郭嵩焘为人勤恳,做事谨慎,为人廉洁。不但如此,他的谨慎已经到了过头的地步,因此既不敢办事,也办不好事,随机应变地处理事情的策略,也不是他所擅长的。

那怎么办呢?左宗棠建议,朝廷派自己的老部下蒋益澧取代郭嵩焘担任广东巡抚,而请求将郭嵩焘召回北京,另作任用。

左宗棠此时用心如何,不得而知。从坏的方面猜测,他在对郭嵩焘落井下石;从好的方面猜测,他在对郭嵩焘进行挽救。战争让文人走开。左宗棠亲眼看见过,浙江巡抚王有龄一家几百口怎么集体自杀于家屋中,弄得屋内血满如池塘。他心里最清楚,郭嵩焘当巡抚很吃力,也很勉强,他有在皇帝身边工作多年的经验,去北京更有利于施展才华。

但郭嵩焘不这样想,他一直想做巡抚。巡抚是封疆大吏,地方实权派,比在皇帝身边做秘书自由得多,也有成就感得多。左宗棠请求朝廷将他调回北京,郭嵩焘自然一肚子气,这进一步强化了他对左宗棠“用心太酷”的结论。那段时间里,他梦里都在盼左宗棠过来向自己道歉。

但左宗棠不但不认为自己错了,反而认为自己是真正对郭嵩焘负责。两人想法各异,郭嵩焘越想越郁闷,他无力强迫左宗棠道歉,只好写日记来发泄。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左宗棠来见自己,说非常后悔得罪了他,不停地打巴掌自我责备,郭嵩焘心理稍微宽舒了点。但醒来才发现是南柯一梦,郭嵩焘更加失落。

左宗棠这时靠战功在清廷已经树立了威信,他的建议举足轻重。最后结果是,蒋益澧成功取代郭嵩焘。朝廷工作是回不去了,1866年,郭嵩焘负气罢官,回到湖南,在长沙城南书院教书、讲学。他崇拜思想家王船山,创办了思贤讲舍,以弘扬王船山学说为己任。

郭嵩焘在思贤讲舍隐居近十年。1875年,军机大臣文祥想起郭嵩焘,举荐他进入总理衙门,随后得朝廷重用,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外交官派出,担任驻英公使,1878年兼任驻法公使。

但郭嵩焘还是摊上了大事,这次跟左宗棠毫无关联。1879年,因为思想过于深刻超前,郭嵩焘指出中国落后根源在国家体制,中国应学习西方先进的民主政治制度。他写成日记出版了,这引起清廷上下恐慌,被紧急从法国召回,驻英法大使由曾纪泽取代。郭嵩焘从此被清廷荒废,蛰居乡野,郁郁终生。

郭嵩焘回到湘阴后总是认为,20年来,左宗棠建议清廷给自己换工作,是下半生官运落魄的开始。郭嵩焘在失落中对左宗棠怨恨积压日深。而左宗棠1877年12月被拜相封侯,喜讯很快传回湘阴,郭嵩焘想起文庙灵芝一事,更加羡慕嫉妒恨,刺激巨大而深刻。

左郭关系由此彻底闹翻,隔断通信16年。

左宗棠这边,对郭嵩焘也有一事耿耿于怀。1878年,左宗棠收复新疆进展大顺,英国政府找到中国驻法国公使郭嵩焘,对他说,阿古柏如果建立一个伊斯兰教的国家,对中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郭嵩焘认为有道理,就向总理衙门建议。左宗棠一听,怒不可遏。他当即答复总理衙门:阿古柏问题纯粹是中国内政问题,与英国或其他国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这个问题不在总理衙门管辖范围,而在我的管理范围。如果英国真想在中亚建立一个伊斯兰教的国家,那么应该考虑到印度北部去搞,而不能老盯着中国的新疆打主意。

左宗棠觉得郭嵩焘这次在英国与阿古柏之间扮演了一个丑角。他既不背后议论,也不写日记,更不在梦里批评郭嵩焘。他在北京一个公共场合里找到机会,当着许多人的面告诉郭嵩焘,一个中国人,被英国人利用,而忘记了本民族利益,应该感到羞耻。

郭嵩焘对左宗棠旧恨未消,这次被责骂,又添加一道新伤。郭嵩焘十分生气,决定今生不再见左宗棠。

郭嵩焘被激怒后,他很难再客观理解左宗棠。他不知道,左宗棠表扬人也是这么干的,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加掩饰地说出来。

1882年1月,左宗棠从两江总督任上回长沙,专门登门拜访郭嵩焘。他们不但是儿时伙伴,现在也是儿女亲家。郭嵩焘还没有原谅左宗棠,所以拒绝见面。左宗棠急了,站在门口说:老郭,我们都是快要死的人了!难道还要将那些过节带到下辈子去吗?郭嵩焘这才从屋里走出来,但见面态度依然不冷不热。

与左宗棠豁达不同,郭嵩焘记仇。左宗棠死后,郭嵩焘心中依然疙瘩,他送的挽联,这种心迹表露无遗:“世需才,才亦需世;公负我,我不负公。”

“才亦需世”是暗示没有郭嵩焘在樊燮事件中营救,在咸丰皇帝面前举荐,左宗棠没有出头之日。“我不负公”是明确宣布,自己到死仍不原谅左宗棠。

隔阂如此之深,到底隐藏一段怎样的是非曲直?

简单地说,缘于价值观的冲突。左宗棠的价值原则是“公大于私,法大于情”。而郭嵩焘在某种程度上反过来了,至少他坚持认为,“私有时大于公,情有时大于法”。

郭嵩焘是中国第一任外交官,也是近代走出中国看世界第一人,飘逸高远的郭嵩焘,他的思想力、眼界,百年内没有几个中国人可以跟上。但他确实如左宗棠所说,不是做巡抚的料。这一点曾国藩也看出来了,他说郭嵩焘“乃著述之才,非繁剧之才”。郭嵩焘著书立说是天才,处理官场关系、搞军事、政治斗争,是庸才。左宗棠正是看死了这一点,活活将他从广东巡抚的位置上拖了下来,免得他卷身官场旋涡,身败名裂。

同是读书人,左宗棠是“军事家加政治家”型,而郭嵩焘则是“书生加思想家”型。形象地说,左宗棠是一只老鹰,郭嵩焘是一只鸽子。

郭嵩焘艺术家气质很浓。他情感十分细腻,对外界非常敏感,情绪起伏非常剧烈,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如他的字“筠仙”,仙风道骨。他与“燕颔虎颈”的农夫一样的蛮牛左宗棠站到一起,差异感立刻就出来了。

今天再看,左宗棠对郭嵩焘的批评,事实证明全说对了,公正客观得惊人。只是,作为艺术气质强烈的当事人郭嵩焘,情绪化掩盖了理性,很难接受现实而已。

但在国家利益面前,试图要左宗棠以亲家、乡亲、老朋友的关系,为自己网开一面,来帮自己说话,今人也很难接受。这不就是“官官相护”吗?官场搞人际关系网,重私不重公,对人不对事,老百姓深受其害。拿公共权力做私人交易,比腐败还可恶、可怕。如果权力来自于上级或某个人,就只需对上级或某个人负责,需要感恩并回报,这与现代法治精神无疑完全背道而驰。孟子说:“民心所向,天必应之”,民意即天意,统治者权力来自于民。

难道左宗棠就没任何错吗?

与郭嵩焘“思想上的理想主义”同类,左宗棠有“公大于私,法大于情”的理想主义毛病。不错,郭嵩焘并不适合做巡抚,他行动力跟不上思想力,弄得左宗棠打仗很被动。但毕竟郭嵩焘对左宗棠有“既救命,又保荐工作”的恩,如果左宗棠对郭嵩焘也完全按原则来,那么人情就完全被原则葬送了。

关键还有,郭嵩焘当年如果不是出于人情考虑,而完全本于国家理性,按照原则办事,他可以不闻不问,左宗棠可能早就没命了。左宗棠毕竟生活在“情大于法”的社会,原则性与灵活性把握失当,他的变通能力在这里欠缺。

这样就可以看出,左宗棠在事业上坚持现实主义,人情上相信理想主义;郭嵩焘则是人情上的现实主义,事业上的理想主义。这种观念的差异,是导致两人交恶的根源。

左宗棠值得称道的,是客观但不绝情。他回长沙时主动请见比他小6岁的郭嵩焘,当然有登门道歉的意思,自己的脾气是差了点,也不是低不下头。

但郭嵩焘又不这么想:你现在拜相封侯,衣锦还乡;我出使英法归来,正被全民喊打。(时人做对联讽刺郭嵩焘:“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红人”见“黑人”,岂不是给我压力?所以勉强见面后,郭嵩焘心里一直不舒服,他逢人笑话左宗棠现在人模人样。毕竟郭嵩焘进士出身,而左宗棠只是个举人。他从与人嘲笑左宗棠中,找到一点心理平衡。这种文艺腔、书生意气,可以一笑而过。

左宗棠并不是不懂还人情,他拒绝在国事上还,坚持私情用私人方式还。当年因樊燮事件卷入“生死门”,潘祖荫救了自己一命。做陕甘总督时,左宗棠送他3000年前周康王时的文物“大盂鼎”一对。这事曾轰动中国,潘家藏有宝鼎的消息不胫而走,求见大鼎及求铭文拓本的人络绎不绝,有人或诱以重金,或企图强取豪夺。1951年,潘家后代将这对宝鼎捐给了国家,留下一段历史佳话。

左宗棠做得过分的地方,是一直没有还郭嵩焘人情。或许他认为,两人关系太近了,多年老友,又是同乡,还是亲家,相互还在攀比、较劲,谁也不愿意低头认输,不用还这个世俗的人情。偏偏郭嵩焘又很看重。左宗棠的心胸并不比郭嵩焘宽广到哪里去,也难怪重情的郭嵩焘耿耿于怀,至死还在惦记。

通过左宗棠与郭嵩焘这种奇特关系,我们可以看出:左宗棠得罪朋友,因个性刚直,不隐恶伪善,又坚持“公大于私,法大于情”。这将人情化中国丑陋的一面,不留情面地撕开,叫当事人情何以堪!

在历史的当时,这算是不近人情;百年后再看,以个性立世,坚持“公大于私,法大于情”,也正是左宗棠的伟大之处。

晚清官场人物峰起,为什么单单一个左宗棠特立独行?他这些性格、风格,到底怎么养成的?

草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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