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目之人心思飞转,正想着她看到工契时的吃惊,突听她道:“三少爷,你其实并不讨厌和尚吧?”
“看得出来?”
“不,怎么看你都讨厌和尚,就如你温和的笑,假的。”
“对。” 他大方地承认,“我不讨厌和尚,我只是讨厌竹林伽蓝里那个叫空门化心的男人。”
“撒谎,你根本不讨厌他。”浴佛日她经过书堂,看他与那位借人言笑晏晏,那僧人正是她在茶棚边见过的。他看僧人的眸中没有敌意,却是满满的兴奋。这人哪,只怕聪明过了头,想在世间找个精神上的对头。
“又让你看出来了。” 吻了吻饱满的唇,他笑,“对,我不讨厌他。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所以找上他来讨厌罢了。你知道,人生在世,偶尔会有些闷。当官没什么意思。除了勾心斗角就是为民请命,不合我的性子;混江湖也没意思,成天争个武林排名,再不就是锄强扶弱,笨蛋才会如此。刚巧让我碰上那个男人,就拿他来讨庆啰;。”
好狂妄的人,就连讨厌人也要精挑细选着来。听他的抱怨,连施大施二一起骂了。
“你想讨厌那人,你就讨厌了。我呢,是因为你想要个妻子,想找个亲密的人,所以就喜欢我了吗?”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不安。
沉默。等了半晌,直到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到一句轻哼:“你是例外。”
例外呵!笑意慢慢爬上她的眼,听他悠悠低语。
“你是个例外,不在我意料中,也不是我故意的选择。我不太明白这种感觉,最初只想要个才貌双绝的妻子,也不介意娶十个来有才有色的妾室。”此话一出,遭来捶打。没关系,就当放松筋骨,他继续,“不过,照现在的情形,单你一个就很难应付了。”
“难应付?”在他眼中娶妻生子只是应付?枣儿脸皱起来。
“嗯。”半晌后,他低低应了声,带着倦意。
还敢嗯?正要伸指戳他的人,看到倦然入睡的脸时止住。拉开放在腰间的手,她轻跳下地。
不笑而沉睡的他,没有稚气,只是淡淡地,让人舍不得打扰。
他对她的情究竟有多深?深到想娶她?若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愿意娶她吗?这是她的顾忌。舅舅曾让村中媒婆说亲。找了个年轻老实的木匠,她拒绝了。以为自己会喜欢书院的山长(即老师),你教书我练字,会是多么快活的一对夫妻。曾经,她以为如此。那些家世太好。容貌太俊,又惟利是图的官富公子从来不是她喜爱的类型,花心的不用说,如他这般的,她从未想过。薄唇总爱勾着邪恶的狞—;—;不,微笑,让人景仰。柔软的触碰让她时常回味……一种很陌生却让她脸红心跳地回味。
痴痴地盯着睡颜看了半晌,身后被人拍了拍,惊叫被及时伸出的手捂住,“嘘—;—;顽洛,是我。”
“桑芽,吓死我了!”看她抱着薄毯,郗顽洛收回痴看的目光,捂起脸。
“三少爷这些日子很累。”轻巧盖上薄毯,桑芽冲她笑,“你还要到龙吟楼找帖子吗?”
“呃?要的、要的。”点头后,她看了眼淡笑的秀气女子,试问,“桑芽,你在院子外面站了多久?”
“没多久。”桑芽推她进龙吟楼,“管家把破碗收拾干净后我才来。”
破碗?那岂不是……呜……直到书楼门在身后掩上,枣儿脸仍是红彤彤的。
☆☆☆。。☆☆☆。。☆☆☆
六月初六,惹天惹地不要惹到施管家—;—;这是施家下人之间私传的心得。
天还没亮,满院的下仆早已噤若寒蝉,就怕一个疏忽惊动施管家,惹来无妄之灾。因为今天呀,是施老管家最头痛的日子。
施管家有三怕:年关前、梅雨时、六月六。
其实呢,这也算得是喜庆的时日,为何施管家要怕呢?新来的下人通常会有疑问。有经验的会告诉他们—;—;年关前要打扫宅子,最难打扫的就是龙院内三层高的龙吟书楼;梅雨为了避虫,得为藏书楼更换去年的芸香樟脑;而六月六,明明是“狗浴日”,是洗猫洗狗的日子,就算庆元的书香门第有习俗在该日曝晒藏书,施三少爷也不是个介意这些小事的人哪,为何也要将藏书搬到院中晒上一晒?
唉!慈眉善目的管家变成八字倒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
“只不过晒个书嘛,小事啦!”郗顽洛瞧了瞧藏在身后的桑芽,不明白晒个书也能让人变脸变得如此离谱。
“小洛你不知道哇,若是不小心伤了龙吟楼里的书,三少爷倒没什么,他对下人一向温和可亲,可怕的是老爷和其他两位少爷。”抖了抖,桑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哦?老爷和其他两位少爷有什么可怕?”要她看,施龙图才是最可怕的人。
“伤了书三少爷不过唉声叹气、发发呆,老爷就不一样了,他会挽着袖子威胁宅里的每一个人,四、五少爷也是阴阳怪气不给咱们好脸色。”
己所不欲,借力于人,真是狡猾!郗顽洛心中暗忖。
“走啦、走啦,三少爷说了让我陪你出门,真幸运碰上六月初六,我可以不受管家的怨气。”与她差不多高的桑芽推着人往外走。
“为什么我每逢着轮休就要到施宅来?”被人推着,郗顽洛不太明白。昨天辐管事塞给她一包新订的《蝴蝶装图谱》,说是趁着有马车,让她先带回施宅,第二天交给书堂的施伐轮,当她是送书的跑腿。似乎,施家人全有这个毛病,施老爷常让她“顺便”带些蜜丝脯回坊里,说让工人尝尝;施五少爷常让她“随意”带个话给施老爷,不外是回家不回家的事。她长得……“桑芽你老实告诉我,我长得很像驿站的信差吗?”
“信差?”桑芽被她问得愣住,停下推人的动作。
“为什么辐管事总让我送东西去书堂。”踢着路上的石子,她闷闷地说。
“顽洛,你、你不会这么笨吧。”桑芽瞪她,“三少爷喜欢你呢,伐辐哥怎么会让三少爷成天往西印街跑,当然是送你来城里呀。你说,三少爷什么时候会娶你进门?会不会在娶了绮心姑娘做正室后,才让你进施家呀?!”
“啪—;—;一”石子踢歪,郗顽洛倏僵,“你说什么?”
“飘香楼的绮心姑娘很得三少爷喜爱呢,三少爷常在老爷和四、五少爷面前提绮心姑娘是个才色双绝的女子。现在三少爷又喜欢你,我们都猜没准今年施宅会喜事成双。”桑芽自顾着说话,未注意同伴袖下泛白的紧拳。
“喜事成双?”她好轻好轻地问。
“是呀,到时我就得叫你一声三大人。顽洛,你答应了教我习字的,以后可不许反悔。”
“反悔?不会。”不会让他有机会反悔。什么喜欢才喜欢色,什么就她一个很难应付,骗人,全是骗人!哼,她想清楚了,绝对不会让他有机会反悔。
“好吧,咱们快去绸庄挑颜色,这可是三少爷亲口派给我的任务。”拉起她的手,桑芽笑眯眯地往前走。
“他派什么任务给你?”温婉的语气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
“三少爷说成天见你穿着灰色的裙子,怎么就没有别的颜色呢。他说让你多挑些颜色鲜艳的做夏衫。”
“灰色有什么不好?经脏耐磨,也不怕抄字时被墨溅上。”
“哎呀,三少爷要送你,你就收了吧。我听伐檀哥说,三少爷今天要去商会谈生意,晚上要去飘香楼见那个什么司的官。咱们就在布庄里慢慢选,等管家将龙吟楼清理干净了再回去,省得被他逮到又要挨骂。”提起伐檀,桑芽的话中含着一丝甜意。
“他晚上要去飘香楼?”
“嗯。因为三少爷说绮心姑娘才色双绝,香妈妈可得意啦,当着众人的面在柳妈妈面前炫耀,听说柳妈妈一气之下栽培四个红伶,两家到现在还在斗。呀,咱们说那些瓦栏子干吗,别发呆了,快走。”捂了捂嘴,桑芽为自己在大街上谈论瓦栏而不安。天哪,看顽洛奇怪的眼神,不会以为她……“顽洛,我没有存心说绮心姑娘好,也不是说你不好。三少爷喜欢你们,若绮心姑娘以后仗着是正室欺负你,我一定帮你。”
“嗯!”枣儿脸勾起淡笑。
“顽洛?”桑芽揉眼,觉得她的笑有些奇怪,好像夹了些……妖艳。
眼花,一定是眼花!
☆☆☆。。☆☆☆。。☆☆☆
入夜,靠近东城楼的无人街道,小肚微凸的男人蹒跚而行。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在华服男人身后响起。男人喝醉了,很高兴,与来人说了几句后,便听到轻微的“咔啦—;—;”声响。而后,仍是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远去。
巷内,蹲着一团黑影,微微颤抖。
天,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啊?
她善良温婉,她与世无争,她什么也没看到。对对,没看到,死也没看到。紧捂着嘴,胸部微颤,她心惊胆战地小口喘息,不敢再向巷外探看一眼。
老天爷,七月未到鬼门未开,千万别找她。她只是路过,只是不小心多瞟了一眼,只是、只是忘了缩回脑袋,所以看到那人的脑袋被切。不关她的事,要报仇别找她,去找那三个穿得像黑木偶的男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默默颂佛的人影僵着身子,不是不想跑,腿吓软了。冷不防地,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热气喷到冰凉的颊上。
“晤、晤!”发、发现她啦?
“顽洛,是我。”提她站起,施龙图才发现她颤抖的身子如立冬枯叶。拥过她靠在怀中,感到手骨冰寒,“怎么了,你怎会在这儿?”
“我、我……”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双臂不争气地环上他的颈,没心思考虑他为何会出现于此,只想汲取温暖。等到手脚不再发颤,脑中倏地跳出一个念头,慢慢地抬头,迎向与黑暗同化的眸子,“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为什么在这儿?因为她想瞧瞧才色双绝的绮心到底“绝”在哪儿。白大只看他在宅里露了个脸便被伐檀叫出去,黄昏本想回西印街,突然想起他今晚要去飘香楼,又想起他说过爱才又爱色的屁话,心思一恼,人就在飘香楼边了。亲眼见他进的楼,亲耳听那画得像神婆的香妈妈说绮心等他好久了。她更要亲眼看他什么时候从妓院出来。
盯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