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言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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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蝶藤萝[言妍]-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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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敏贞记得没错,母亲这身套装是购自东京的衣料,秋香色的天鹅绒,再由大稻堤的名裁缝师亲手缝制的;中圣的小和服则是京都来的礼物,白色的软绸面绣着色彩续纷的千羽鹤。

拍照那日阳光晴和,母亲将头发中分,梳到颈后用缎带束着,还擦上有桂花香的发油;她的脸完全露出来,长而柔媚的眼睛,朱唇微启,笑得十分贞静美丽。右手抱着的中圣也很合作,灵动的阵子对准父亲的莱卡相机,活脱脱是长了翅膀的小天使。

谁知道那么漂亮完美的一对母子竟世间不容,先后都化为尘土了?相片中的人再也走不出来,时间在那里停顿,美也在里面残酷地僵凝了。

敏贞觉得自己又快要哭出来了,为避免陷入更低潮的情绪中,她强迫自己把双腿移回书桌前继续工作。

翻开家庭帐册,她又一楞,好几项支出都是用在冯家的。自从祖母中风以后,秀子常趁理家之便,三番两次送钱回娘家改善生活。

去年政府实施“耕者有其田”,秀子的大哥分得一些地,更公然向黄家借钱买农具;然后是她的大弟到桃园打天下要钱;小弟、小妹进茶厂做事;众侄儿外甥的学费、制服费,林林总总,无一不是向黄家伸手。

就以绍远来说,他初中和商职的花费都由哲夫一手包办,十六岁就住进黄家,吃的、用的全与黄家少爷无异。哲夫甚至计画供他去念大学,想来真教人愤慨。

历史上有所谓的〃外戚专权〃,他们家就明明白白摆着一个冯氏之祸,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情,如此卑劣可恶,其他人怎么能笑眯眯地接受呢?

她的朱家外公就不会这么占人便宜和没有格调!愈想愈厌烦,她把帐册丢到一边,发泄似地拨着算盘,由一加到一百,如秋风扫落叶,到了八十,她狠狠一刷黑珠子骨碌碌一阵滚动后,再零零落落地停摆。

她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心浮气躁呢?难道是因为绍远要回来了吗?

他回来,她绝不会高兴,只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近一年半不见,他会变吗?至少她自己是不一样了,不再是齐耳短发、白衣黑裙的女学生。

以人生阶段而言,她算是成人了。敏月怂恿她去烫了头发,额际颈旁细细的善曲,使原来的清纯加入了会勾人的妩媚。借梅姨捎来许多布料,当她去量身做衣时,她才惊讶于自己日趋成熟的曲线。于是,盯着她看的人多了,媒婆也相继的上门了,到处都有人说她“女大十八变”。

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依然我行我素;但绍远不同,他总让她紧张,或许是他认识她太久,童年和少女时期,都少不了他在她面前晃荡;他有着冯家人好看的深邃眼睛,两道浓眉又衬出他聪明沉稳的气质,总是若有所思,彷佛可以看进人的心理。

她已经够讨厌秀子的眼神了,而绍远的更令她坐立难安。他去服兵役时,她简直松了一大口气,也是那时她才明白他对她的影响力有多大,有时甚至连她的呼吸频率都不放过,可见他根本是冯家故意派来对付她的!

因为想得太入神,敏月走进来时,她还吓了一跳。“都下班了,还那么认真做什么?”敏月带着一脸笑容说。

“我们这种家里生意,哪有什么上班、下班可言?”敏贞把算盘归零,稳住心情说:“不像你当老师的,一下了课就不必再操心学校的事了!”

“咦,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又和秀子姨呕气了?”敏月听出了妹妹声音中的不愉快。

“你看看,这个月冯家又来要了多少钱?”敏贞把帐册推给姊姊。

“那都是有需要才来借的呀!”敏月翻一翻说。

“借?那什么时候还呀?既没利息,也没归期,开银行也不是这种开法。”敏贞因为气愤忍不住抱怨许多。

“冯家穷,一时也还不清。不过,他们都是很苦干实干的人,不会赖帐的。”敏月很委婉地说,“况且这些都是小钱,莫说左邻右舍有困难,我们会三不五时接济;冯家是亲戚,我们更应该帮忙了,不是吗?”

“冯家不是亲戚,他们是害死阿母的仇人。”敏贞想也不想地说。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想不通呢?阿母是病死的,早产失血过多引起的,外公不知说了多少遍,没有人害死她。”敏月说。

“你难道忘了秀子姨如何在外面和爸偷生子,如何强要进黄家做妾吗?”敏贞又问。

“做妾也是阿母的主意,她若不愿意,不会让秀子姨进门的。”敏月说。

“她哪里会愿意?都是迫不得已的。”敏贞说:“你没有看过她如何痛哭、如何剪坏刺绣、如何焚烧书信,她是含恨而死的。你去问惜梅姨,她最清楚!”

“惜梅姨也说过,往日恩怨不要再去计较,凡事要为活的人设想。秀子姨是做法不对,但阿母身体太弱也是事实,何必都怪到一个人身上呢?”敏月极有耐心地说:“况且,这几年秀子姨也为我们黄家尽了不少心力,先是阿爸肝病住院,后是阿嬷中风,哪一个不是她亲捧汤药,把屎弄尿的?再大的罪也应该弥补过去了,不是吗?”

这些话敏贞听得太多了,她实在没有力气再争辩。这就是冯家最厉害的地方,每个人都是圆滑狡黠、擅长做人,不但黄家人、朱家人被收买,连镇上都不再有批评他们的闲言闲语。

他们为什么没想到,若没有秀子,母亲不会死;母亲不会死,惜梅姨不会离开,父亲、祖母就不会生病,他们黄家会更兴旺,一家会更和乐。

为什么每个人都千方百计要把母亲的悲剧忘记呢?

敏月见妹妹不语,以为她听进了劝告,便温柔地说:“好啦!去洗洗脸,换件衣服,晚上有客人呢!”

敏贞皱起眉望着姊姊,这才发现她穿了一件新的藕色洋装,胸前系着纯白真丝的大蝴蝶结。她早上去学校时可不是穿这一套,脸上也没有薄施脂粉,那她此时的刻意盛装不就摆明是为了绍远吗?

“晚上有什么客人?”敏贞故意问。

“有时候看你长大了,其实还像个孩子!”敏月笑着摇摇头说:“你明知道是绍远哥,他当兵回来,当然要给他接风庆祝一下啦!”

“他又不是黄家人,干嘛要在黄家庆祝呢?”敏贞说出了一直在心理嘀咕的话。

“这回可是阿爸抢着要摆宴的,我很久没看见他那么开心了。”敏月说,“你也不要小心眼了,绍远哥在家时总是最照顾你,帮你解答功课,陪你搭公路局车子去注册、上学,对你比对他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好呢!”

“这太夸张了吧?那是阿爸去拜托他的,我可不领情。”敏贞说。

敏月再次摇头,嘴角一抿,露出两个酒涡。她个性一向平和、守本分,不太了解敏贞为什么老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怨气。

虽说是姊妹,但她们两个在长相、性格上都不太相同。敏月长得像姑姑昭云,自幼就乖巧伶俐,长大了也温柔娴淑,鹅蛋脸上一双灵秀的杏眼,老漾着盈盈笑意。顺利地考上师范,顺利地当上老师,大家对她只有夸奖,像这样秀外慧中的人品,也难怪媒婆要踏破门槛了。

敏贞的模样,长辈左看右看,都说是母亲宽慧和阿姨惜梅的混合体,像到朱家人的纤秀细致。论外貌,她是胜过姊姊一筹,但孤僻的脾气和不得人缘,就把整个气质打了一半的折扣,镇上知道的人家都不敢来说亲,媒婆也只有往外乡镇,甚至外县市去找机会了。

敏月看敏贞一脸倔强,不禁又爱又伶,她深知这个妹妹其实是嘴硬心软,最富感情的,于是她假装哀求说:“难得阿嬷和阿爸那么高兴,你就委屈一下,赏个脸吧!拜托啦……”

两姊妹正在推拖,外面突然响起震耳的鞭炮声,敏月双眸一亮,也顾不得妹妹就往走廊跑。

在厨房煮饭的下女金嫂和阿娥都来凑热闹,一时厅房喧哗,连三岁的伟圣跌倒哭泣都没有人注意到。

“真是疯狂,既不是迎娶新娘,也不是高中状元,有什么好看的!敏贞一边扶起伟圣,一边低念。

她回到房内,披上毛衣,拿起画簿。大家往前头挤,她偏往后买走,完全相反的方向。

她一点都不想见绍远,能避多久就多久。

太阳已经下山了,玉石青的天空淡淡一枚新月,旁边点着一颗极亮的星星。

敏贞没有戴手表,但由天色猜测,大概是快六点了。她就着还亮的光线,画完一颗偏黄的绿袖子,长在河边孤伶伶的,略呈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世界上只有画画能让她忘却所有的烦恼,一技笔、一张纸,就能拥有无限的快乐。这个发现是由临描母亲的刺绣底稿开始,每片花瓣、每根羽毛,甚至小小的触须,其曲折繁复都令她着迷不已。

几只倦鸟盘旋归巢,阴影落在画簿上,她抬头看看山林,警告自己不能再逗留了。

在秀里,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黄家西厢院的后山闹鬼,特别是在宽慧死后,一入夜就有女子的哭泣声传来。

敏贞听过,风愈大,那哭声就愈哀绝凄切。

“那真是阿母在哭吗?”她十岁时问过惜梅。

“当然不是。”惜梅回答,“只不过山上有个风口罢了。”

“可是他们说阿母死以前不是这样的。”敏贞说。

“可能以前上面有一排树挡住,后来不知谁砍掉了,就发出这种声音啦!”惜梅说。

大人说得再合情合理,都止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和想像力。

这里的确够荒凉,斜斜的山坡乱长着一些枯瘦的树,叶子倒密得可以遮住天,一条小溪跃过乱石矮丛而下,有时干涸、有时盈沛,直直通往秀里溪。

两溪交会的一座简陋木桥也有鬼故事。

“有天晚上,我经过这里,看见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坐在桥头,把自己的头拿下来,一直梳一直梳……”赶路的夜行人说。

“有个黑蒙蒙的半溟,我起来撒尿,就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站在桥上对我笑着……”住在附近的老农说。

听起来怪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切都来自这片诡异的林子。

事实上敏贞曾经上去过一次,那年她十五岁,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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