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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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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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吃过一条鸡腿——她把这些东西悄悄地送往了石灰窑。当时,索泓一虽然知道这
些“进口货”的来路是个问号,但人体极需补充热能的要求,湮没了他对食物来源了解
的愿望——一九六○年夏天,索泓一先由腿腕浮肿,到入秋时连膝盖以上的部位,都一
摁一个小坑。虽然逃离铁丝网的念头还时起时浮,可是那两条沉重的腿,成了他行动的
羁绊;他要求调动工作的意念也越来越淡漠。到了远离石灰窑的地方,有谁能像李翠翠
这么照顾他呢?!说她像他的妹妹,显得比这种关系更亲近;说她像他的妻子倒是绝对
近似,但是索泓一对她是“楚河汉界”不敢越雷池一步。出于人的良知,也出于对后果
的考虑,索泓一也曾理智地规劝过她到此止步,不要偷偷地再往石灰窑跑了。李翠翠充
耳不闻,依然是我行我素。有时她把鸡蛋拿到灰窑,逼着索泓一当场吃下去,好像这样
对她是一种安慰;有时她白天上山去割荆条,经常采摘些山杏、酸枣、野葡萄一类的玩
艺儿,并把这些东西放在他和她都知道的地方。
    盛夏的一天早晨,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他下了夜班,披着一个麻包片,弓着身腰,
正向铁丝网的方向慢慢地移动着双腿,走到通往家属区和铁丝网的十字路口时,他靠着
一棵老榆树歇腿喘气。突然他看见郑昆山和李翠翠,从树条编成的院门走出来。郑昆山
穿一身干净的蓝布裤褂,肩上背着一个绿背包;李翠翠上身穿着一件淡藕色汗衫,头上
撑着一把花伞;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这交叉路口走来。
    索泓一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便把麻包片从头上往下拉了拉,拉到遮盖住眉毛的地方,
并把脸扭到和他俩相背的方向,那姿势既好像是在看雨雾朦胧的远山,又好像是眺望他
刚刚离开的石灰窑。自从李翠翠闯入了他的生活圆周,他很怕见到郑昆山,尽管他并没
有做一件有愧于他的事情,他仍然觉得忐忑不安。此时此地,在蒙蒙细雨中竟然和他们
两个人不期而遇,索泓一心里立刻乱成一团。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把头低垂到了胸脯。大约离索泓一有五六米远的样,郑
昆山那双打着铁掌的大头鞋突然不再“咋咋”地出声了。索泓一虽然背对着他俩,仍然
感到自己的脊背发冷,索泓一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睛,一
定在锋利地注视着他。
    “那是行路的。”李翠翠的声音很轻。
    “不是。”
    “俺看你有神经病!”
    “麻包片角角上的记号,我认识!”
    “真是鹰鹞眼。”李翠翠嘟哝着。
    “职业需要。”郑昆山似在磨砺牙齿,“犯人中的亡命徒和劳教分子专门选择雨天
雾天逃跑。”
    索泓一一抖麻包片,回过头来赶忙声明:“报告郑科长,是我。我……我才从灰窑
下夜班!”
    郑昆山还没说话,李翠翠就尖叫开了:“这不是……不是……给俺窝头充饥的那位
索……”
    “你嗓门低点。”郑昆山插断了她的话,并向李翠翠使个眼色,“你前边走吧,我
随后撵上你。”
    “这是救俺一命的人,俺一直没忘记过。”李翠翠声音虽然低了下来,双脚却动也
没动,“几个月没见这位……,怎么瘦成了这个模样?”
    “翠翠!”郑昆山再次用目光制止她说下去。
    “你要咋的,还不许俺跟他道个谢?”李翠翠话里有话地说,“没有他那好心眼,
我早在山沟沟被狼撕碎了。没有我李翠翠,你就一个人守着灯影过吧!”
    郑昆山脸色陡然变了:“你胡说些啥呀!岗楼的警卫正朝这里看呢!”
    “看就让他看呗!俺又没有光屁股下河洗澡!”
    “你少啰嗦。”郑昆山急了,用手指着矿山停车场说,“你到那儿去等我,我和他
说几句话。”
    “俺想听听。”
    “这是公务!”郑昆山跺着脚,铁掌鞋踩在石头上,发出“嘎”地一声响。
    “俺走!俺走!俺可要告诉你,你要是忘记了索师傅对俺的帮助,老天也会用劈雷
殛死你。俺河南有句俗话:‘恩情当水流,下辈子准变狗。’”说着,她独自撑着雨伞
走了,把郑昆山一个人给撂在了雨地里。
    索泓一呆了傻了似的站在老榆树下,手足无措地看着叉路口上的一块大圆石头。这
块石头有丈把高,传说是“二郎担山赶太阳”时,掉下来的一块小石渣。大圆石头上有
醒目的几个大字:认罪守法,前途光明。那是索泓一初到矿山不久,奉命写在上边的。
此时,他两眼直溜溜地望着那块石头,静等着黑皮肤的“拿破仑”的惩罚。随便拉上一
条就能成立,比如说:你收工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有意逃跑?你在这老榆树底下作
什么梦,是不是留恋过去当演员的轻松生活?你在这儿东张西望,分明打算去偷拿干部
后墙上挂着的茄子干儿……
    郑昆山向他走过来了。咔咔咔……
    索泓一闭上了眼睛,数着量儿:一步、两步、三步……他估摸着“鱼干”会把火气
撒在他的身上。可是咔咔咔的声音,响到了第九下突然哑了。
    “你睁开眼。”郑昆山命令说。
    索泓一睁开眼,但仍然半低着头。
    “抬起头来。”
    索泓一抬起了头,他看到了郑昆山的那双眼睛。那真像是黑炭块被烧着了,瞳眸里
跳动着亮亮的火星。
    “你的眼睛不流泪了么?”他流露出少见的和蔼。
    “这儿没风。”索泓一心里暗暗地想,嘴上却完全是另个答话,“报告郑科长,眼
睛已完全好了。”
    “我这记性不太好使了,你的眼睛是怎么出毛病的?”郑昆山用手叩了叩脑门,似
在回忆。
    索泓一马上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报告郑科长,我是被压灰堆的石头绊倒了,脑
袋栽进了石灰堆里给迷的。”
    “没有记错吗?”
    “没有。”
    “对。关于你因公忘私烧伤眼睛的事,材料已经过我的签字上报了,你的处境也许
会有点改变。”
    “我改造得还很不够,初来那天编铁丝网的时候……”
    “事物都是运动变化着的嘛,我们看人不是看一时一事,而是看总体表现。”郑昆
山指了指大石头上的标语,“‘认罪守法,前途光明’这几个字是你写上去的,你也正
在这么做着。”
    “恳请郑科长多对我进行监督改造。”索泓一神态十分诚挚。
    “很好,很好。今天你怎么站在这儿不动?”
    “我……您看!”索泓一弯下身腰,用手指摁了摁腿。
    “几级浮肿?”
    “二级。走路觉得腿上像坠着石头!”
    郑昆山皱眉想了想:“这么办吧,今后你别去石灰窑干活了,你会写会画,当个脱
产的宣传员吧!”
    “不!我值夜班看窑只是劳神,并不费力!”
    “发挥每个人的专长嘛!”郑昆山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说道,“就这么定了,我进县
城回来,立刻告诉主管你们的队长。”
    索泓一连忙表示:“郑科长,我不需要照顾!”
    “往火车站拉矿石的卡车快开了,我们进城去买点东西不能再和你多谈。你放心,
你不去看灰窑,也不会给你吃病号的粮食定量,你还按看灰窑的活儿吃口粮,我可以去
通知伙房司务长。”郑昆山匆匆地走了——他紧倒登着两条短短的细腿,向那顶花伞追
去——李翠翠正站在一个石岗上,向这儿眺望哩!
    索泓一无力地靠到树干上,看着微雨中渐渐远去的花伞,李翠翠对“鱼干”、“拿
破仑”、“恨透铁”、“登倒山”……能产生这么大的摇撼力量,是他所没有料到的。
过去,在索泓一的眼里,郑昆山除了不具备“沙威”的体魄和脸型,以及欧洲人的白皮
肤外,他就是沙威在中国的投影。不但对犯人和劳教分子来说,他是一块铁,就是对他
手下的干部,也绝无宽恕之心。曾经有一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年轻的劳教队长,他领着
一个“流氓队”上山开石的时候,擅离了职守,去山崖崖上摘灯笼红的小酸枣;他一边
吃一边往兜里装。突然,在草丛下的石缝里钻出来一条蛇,它蠕动着并不灵活的身子,
爬上了这棵酸枣树。接着,一个他从没看见过的奇迹发生了:这条蛇的头伏在树杈上一
动不动,之后顺着蛇尾的腹下,爬出来一条状如蚯蚓的黑色小蛇,稍歇几秒钟,第二条
小蛇也出世了,第三条……当他数到第十二条落生的小蛇时,他捺不住了怪异之情,便
呼喊了一声:“快来看呀!”不一会儿,三十几号劳教分子都围着这棵酸枣树,来观看
“西洋景”。
    “他妈的,好大的生殖能力啊!”
    “这叫高产密植,你懂吗?”
    “真他妈的邪了门了,蛇不是只有卵生的吗?”
    “大蛇生小蛇,真算开了眼啦!”
    “瞧啊!第十八条小蛇了,又钻出来了!”
    “一共生了十九条!”
    就在这时,一只大头鞋突然踩在那些弓着身子往树下爬的小蛇身上——郑昆山出现
了。那头母蛇发觉它的儿女遭到不幸,立刻一反刚才生养时的安闲神态,先是仰起它那
三角形的扁头,后是半截身子离开树杈,最后吐出了一条像红绒线般的细长舌头。那些
筋骨或脸颊上带着刀痕的“氓爷”,本能地向后退去,郑昆山身不动,膀不摇,就像跑
江湖玩蛇的艺人那样,一张手就掐住了蛇的“七寸”部位,另只手提起蛇尾,把这母蛇
头朝下地从树上拉扯下来,如同过节的孩子们抖“空竹”一样,把蛇抖来抖去。说时迟,
那时快,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这条母蛇的美丽外皮,已经被他剥了下来;他又顺手
掰了酸枣树上的一只蒺藜针,沿着它的喉部向下一划,锋利得如刀子般的蒺藜针,立刻
剖开了母蛇的腹部。那些“龙”“虎”们正惊愣地看着郑昆山的绝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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