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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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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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罚自己这种行为似的,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背一口,就走出了草料间。”
    “真?”索泓一像听童话一样新奇。
    “谁满嘴跑舌头,让他下辈子脱生个蹲着撒尿的!”
    “后来呢!”
    “我急忙闪身,但到底还是叫他给发现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看见了刚才的事情,使
铁青着脸对我说:‘刘鹏,人往上走难着哩,往下溜可容易得很。人活在世上最可贵的
就是有一点骨气,要是连它也不要了,人就变成了动物!’
    我佯作没听懂话的样子,问道:‘郑科长,我最近没犯什么错误!您这是……’
    ‘没有说你。’
    ‘那是说谁?’
    ‘我在骂那些想偷嘴吃的牲口!’说完,他就抬脚咔咔地离开了马棚。”
    “他是在骂自己?”索泓一问道。
    “那没错儿,门神爷对人对己都够‘铁’的!我信服这样的劳改干部。”“头人”
刘鹏一边往嘴里填着豆饼渣子,一边鼓着腮帮子说:“可是这世上的事,也就是怪。有
龙,就有擒龙汉;有虎就有打虎郎。那天,咱们那位科长夫人,居然把门神爷给‘镇’
住了;看起来,英雄能过关斩将,也难保不在美人关下马失前蹄。”
    索泓一眼前浮现出李翠翠那双红肿的眼睛,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为了思绪从李翠翠
的影子里跳出来,他说:“照郑科长的话去推算,你我不都成偷嘴吃的牲口了吗?”
    “管他牲口不牲口呢!保命要紧。”他说,“跟你掏心窝子吧!要是分配我去干大
田活,让我没食吃,我早他娘的鞋底子抹油——溜了!”
    “往哪儿溜?”
    “天南地北。”
    “去当盲流?”
    “不。去闯关东。”
    “没那么容易吧?”索泓一问道。
    “我堂叔在东北小兴安岭伐木。他们那儿净是黑户,只要是能拉大肚子锯,又有力
气,能在那儿混口饭吃。”刘鹏抹了抹嘴上的豆饼渣子,忽然惊异地反问道:“你怎么
问起我这些事儿来了,是不是你也想……”
    “……”索泓一回答不出。
    “说么,我和你可没有隔心。”刘鹏说,“那天你砸在我脸上的西红柿,使我们成
了朋友。”
    “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没有希望的生活是痛苦的。”
    “如果我有你那一身手艺,早就到社会上混去了。”刘鹏说,“社会上就是再缺吃
的,也不至于啃豆饼。”
    “要是抓回来呢?”索泓一忧心地问。
    “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随便往那个城市一钻,他们上哪儿去抓你?退一步说,就
是真赶上你倒霉,抓回来不就是进严管队么!”
    “容我再想想。”索泓一把一口豆饼咽了下去,“我还拿不定主意!”
    “我说老索,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半大老粗,我跟你一块走。咱们到外面弄点简单
的道具,串乡走镇,你变戏法,我给你打锣。”刘鹏认起真来了,他站起身来,把桅灯
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顿时幽暗下来,索泓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刘鹏脸
上两个大颧骨,不知该怎么回答刘鹏的询问。
    “怎么样?”
    “你背着我从银钟河到农场,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刘鹏欢喜嘎蹦利落脆。你拍板吧!”
    索泓一犹豫不决地说:“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政策!”
    “嗐!我说老索,我们‘内矛’还受着管制,你们‘敌矛’就甭作天上掉馅饼的好
梦。”刘鹏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后不是又闹腾一阵子反右倾吗?凡是沾
‘右’字号的,都不会有香饽饽吃。”
    “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刘鹏的话在理,但他无法挣脱自我羁绊。他往口袋里装
了几小块豆饼,有点内疚地对刘鹏说,“耽误你夜班喂马了,关于那事……你千万别对
咱屋里人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么时候饿了,夜里你就上我这儿来吧!”
    “真谢谢你了!”索泓一推开棚门,像出洞的老鼠一样,向左右看看;当他确信周
围没有人迹时,佝偻着身腰从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从这时起,刘鹏和刘鹏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几乎每当夜深人静,屋
里大炕上呼噜演奏会开始后,他都悄悄地去马号给瘪瘪的肚子去“加钢”。夏天很快过
去了,落叶带来了一个萧瑟的秋天。苇尖黄了,芦花落了,秋风卷过这片荒漠的土地,
草尖发出咝咝的哨语声。首先让索泓一感伤的是驮着他去各分场画画写标语的那匹老马
死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和那匹走路也打盹的老马,有了很深的感情。它拉了一辈子车,
驾了一辈子辕,转了一辈子盘道,最后没得到葬埋的礼遇;它被弄到干部伙房宰了吃肉,
为表示对这伙“公民”的照顾,给“新生班”打来一桶下水汤。索泓一那个大海碗里,
被勺子捞进来一只马耳朵。索泓一看见它眼窝就红涨起来,在方圆几十公里纵横交错的
古道上,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和它悄声说话——尽管它从不对索泓一的话作出任何反应。
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端着这碗下水汤,走到马棚,洒在这匹老马站立的槽头。还没
等他转身走开,跑来一条瘦狗,叼起那只马耳朵就跑了。
    第二件引起他忧虑的是:李翠翠不足月的女娃子早产了。他怀疑她是有意用超负荷
的劳动,使这娃子过早地降落到人世间来的,她或许幻想那肉疙瘩是个死胎。可是这个
不足月的女娃子,却像她爹那么铁,居然成活下来,活得还挺结实。这是一天他到干部
住区给分场政委杨绪家的山墙去画猪,长着坑坑洼洼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嗑着转日莲籽
儿对一群围观他画画的妇女们咬耳朵时说的。索泓一不知是出于女人们之间的忌妒,还
是政委和科长之间有什么磨擦,反正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来的词儿,使索泓一耳鼓发麻:
    “她养了个小黑丫头片子!”
    “也许是别的男人的野种儿呢!”
    “当爹的缺德,当娘的准做小月子!”
    “她爹咋缺德了?我告诉你,那个黑鬼上总场去告老杨,说他媳妇下稻田去捋稻穗
子。我就不信那黑鬼不偷青。不偷吃,他那双登山倒的大头鞋,咋会咔咔地迈得那么有
劲?!”
    “我就不信他是黑老包。”
    “这个黑杂种日的,不知怎么会娶上那么个花狐狸!”
    “…………”
    这些肮脏的语言,出自政委夫人之口,使索泓一深深吃惊。那些妇女不知是她的丈
夫官比政委小,还是害怕这个窝瓜娘娘的泼劲儿,都木然地听着,木然地站着,静听着
窝瓜娘娘一个人说单口相声。索泓一听了这段海骂,两条腿窸窸窣窣地直打颤,他为郑
昆山不平,更为李翠翠担忧。原来不仅囚徒们在饥饿面前鸡吵鹅斗,连这些管理囚徒的
干部家属区,也并非太平世界。她们偷拿还不算,还像牲口一样咬群欺生。矿山来的家
属对比原来就在农场的干部家属来说,理所当然地是“外来户”,所以挨咬挨踢的必然
是新入棚的“牲口”。那么,李翠翠拉扯着一个小黑丫头,未来的日子充满艰辛哩!
    初冬,天上飞落下来第一场小雪,索泓一遇到第三件透心凉的事情——刘鹏偷吃豆
饼的事儿,被郑昆山发觉了。郑昆山来到农场后,依然不改他在矿山之雄风,每夜在大
墙内外巡查,刘鹏摸透了他的巡视时间规律,倒是没在他巡视马棚时漏馅。说来也巧,
那天郑昆山夜半奉召去总场部开会,来马棚牵马时,正碰上刘鹏大摇大摆地在嚼食豆饼。
由于他两腮正鼓得像松鼠,刘鹏无任何诡辩的理由,只好伸长脖子,把豆饼渣子一口咽
下去,在郑昆山面前低下了头。
    “我说马群那么瘦呢!原来你在夺食儿!”郑昆山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指点着刘鹏,
“我告诉过你没有,人应该活得有点骨气?”
    “告诉过。”
    “那为啥……”
    “我个头太大,总觉得肚子不饱。”
    “还有谁来这儿偷吃过马料?”
    此时索泓一正龟缩在草料棚的角角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正想迈步出棚去自首,
只听刘鹏回答说:“队长让我看马号,没人敢来偷吃。”索泓一忙收住了脚。
    “就是为这一点,才让你喂马的!”郑昆山训斥道。
    “我知道。”
    “该怎么处理你?”
    “送严管班。”
    郑昆山用马缰绳抽打着自己的手心,半天没作出裁决。索泓一猜想,他很可能用马
缰绳狠狠抽打刘鹏的脸,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抖动了一会儿马缰绳,突然一跃身子蹦
上了马背,接着他抖开缰绳,朝农场总部奔驰而去。
    刘鹏惊愕地望着索泓一。
    索泓一痴呆地望着刘鹏。
    “太怪了!”刘鹏困惑不解地自语。
    “也不怪!”
    “咋不怪?他刚才分明想用马缰绳抽我!”
    “是起了那样的念头。”
    “怎么又不抽了呢?”
    “他一定是记起了他往兜里揣豆饼的事情,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感到没有理由处罚
你。”索泓一判断着,“也许,他现在骑在马上,正在自己抽打自己呢!”
    “我从现在起,绝不再吞一口豆饼。”刘鹏激动地说,“为了不因眼馋而犯忌,我
要求下大田。”
    “不必要!”
    “这么作是为了敬重‘门神爷’!”
    就这样,他请求不在马号喂马,郑昆山不情愿地批准了。但他到大田班不久,刘鹏
就忍受不住了大地的饥寒。索泓一曾劝他重返马号,甚至表示为他去找郑昆山请示。刘
鹏以“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口头禅,回拒了索泓一。在一个飘着小雪花的黄昏,同屋的
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两个红薯面窝窝头,他把索泓一叫到了房后,一把攥住了
索泓一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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