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柔情。我发现,和她说话时,我总是不由自地把自己当作伏朝阳,我的眼睛是伏朝阳的眼睛,我打量她的时候,不是用自己的目光,而是用伏朝阳的目光。我们没说几句话,我有失礼貌,很快就走掉了。推着那辆崭新的二六型“飞鸽”车子时,1986年的阳光附在明亮的车把上,刺得我眼睛有些不适,我好像做了对不起伏朝阳的什么事情,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火
在韬河教书的那几年,关于麻风院的那场,我做过粗略调查,90%的人认为,那是一场纯自然纯意外的火灾!99%的人从来没有疑问过,那场火灾有没有其它可能?为什么烧得如此彻底?竟无一人幸免于难?
或许应该换一种说法,由于被烧毁的是一座麻风院,死者又主要是麻风病人,因而,大家对它的关心程度大大降低。很多人甚至说:“烧得好,烧得好!”有人还回忆,听说麻风院被烧毁,麻风病人悉数被烧死的消息后,心里一下子觉得清净了。起码,不用再担心,某天早晨,几十个麻风病人突然坐在大街上的事情了。
离开(1)
杜仲回来时天黑了,我们等他等不来,正焦急万分。他一进门就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没说完就眼泪花花,我也忍不住哭了,我猜着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老百年了!在我们韬河,“老百年”就是死的意思。我哭了两声就躺在地上,打着滚哭,我真的很伤心,很难过,我觉得我对不起毛主席,我滚来滚去地哭,还觉得没把心里的难过哭出来。哭着哭着,我和杜仲又抱在一起哭,抱得紧紧的,快喘不出气了,像两个突然没娘了的亲弟兄一样,好像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哭得又轰轰烈烈,又实实在在。至少哭了半个小时,哭完了才看见蝴蝶和五个孩子睁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吃完晚饭,杜仲又说:“麻风病能治好了!”还说和感冒一样,吃几天药就能治好,病情严重的,一年半载也能治好,我不相信,总觉得麻风病是不可能治好的。
三天后我们就离开了蝴蝶谷。我们去给蝴蝶的爸爸和妈妈上了最后一次坟,等蝴蝶跪在坟头哭够了,然后关好小木屋的门和窗,牵着小公马离开了。我们没办法把五间小木屋带走,小木屋里面的大部分东西,也没办法带走。
杜仲说:“以后再回来取东西。”
杜仲没忘记背上他的药箱,我也悄悄带上了那身戏服。我的腿不好,我骑着小公马,怀里抱着年龄最小的小雨和大寒,杜仲牵着马,蝴蝶和三个孩子跟在后面,就真的离开了蝴蝶谷。我们走得很慢,快出森林的时候,歇了一晚上。第二天接着走,第二天走得更慢,我们的孩子从来没走过远路,脚都磨出泡了。出了大森林之后,我就把自己的脸蒙住了,怕人家认出我是麻风病人。虽然知道麻风病能看好了,麻风病人没那么可怕了,但我还是怕得要命,怕我的样子把人家吓着了,怕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石头瓦块突然落在孩子们头上。一路上碰着了很多人,基本都是成群结队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所有的人都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看见我们也都是和和善善的,还主动给我们吃的喝的,有人问我们从哪儿来?一句“从山里来”就对付了,问我为什么包着头?杜仲就说:“脸受伤了,不能见风。”不过,后来碰上了一支好大好大的游行队伍,黑鸦鸦的,一眼看不到头,我在马身上,只见人头像大雨前搬家的蚂蚁一样密密麻麻,一晃一晃的。锣鼓声一直在响,把空气震得像孩子的小拳头一样,打着耳膜,打着脸。我们在远处等了好一会儿,等不到他们散伙,后来就打算从人缝里穿过去,可是,没走几步小公马就惊了,小公马突然跳了起来,从杜仲手里挣走了缰绳,转了个360度的大圈子,回过身向我们来的方向跑去。我紧紧地搂住小雨和大寒,把他们压在身子低下,但是,大寒和小雨很快就掉下去了,接着我也像子弹出膛一样射出去了。杜仲、大雪、小雪他们追过来时,我们三个都站起来了,好好的,没受一点伤。杜仲说:“驴是鬼,马是仙,摔下来一点不疼吧!”杜仲还说,老马识途,小公马肯定会找回来的,我们就坐在路边等小公马回来,终究没等住,这时游行队伍也散了,太阳快落山了,于是我们跟在杜仲后面,走呀走,到韬河县城时已是半后夜了。
我们打算直接去柳树巷的杜仲家,不过,先要经过鸭子巷,可惜的是,鸭子巷里面拆空了,光秃秃的,一间房子都没有了。
向西再走几百米,往北一拐就是柳树巷。到了院门口,杜仲敲门,房子里明显有响动,却没人出声。杜仲就爬在门边喊:“妈!”里面完全安静了,连刚才的响动也没了。杜仲又喊:“妈,我是杜仲,我没死,我回来了!”
房间里的灯亮了,接着有人出来了。
“真是你吗?”声音就在院门里。
“真是我,妈,我整10年没回家了。”杜仲说。
“到底是不是你,杜仲?”里面又问。
“快开门呀,妈!”杜仲声音发急。
“怎么有好多人?”里面问。
“妈,都是你的孙子。”杜仲压低了声音。
这时院门终于开了。我们隐约看见了一个身宽体胖、头发花白的老婆子。等我们一大堆人都进去后,杜仲才进来,关好院门。
进了房间后,杜仲笑着说:“妈,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我?”老婆子抓住儿子的手,摸了摸,又急着抬起手,摸着儿子的脸。
“儿子,妈对不起你。”老婆子别着嘴。
“妈,别这样说,你看,你的五个孙子,齐刷刷的!”杜仲拉着老婆子,一个一个介绍:“这是大雪,满10岁,这是小雪,9岁,这是大雨,7岁,这是小雨,6岁,最小的是大寒,3岁了,可惜,缺一个小寒。”
最后,杜仲介绍我和蝴蝶:“妈,这是小天鹅,你还有印象吧,大雪和小雨是小天鹅生的。这是蝴蝶,小雪、大雨和大寒是蝴蝶生的。”
离开(2)
我拉着蝴蝶,齐声喊:“妈!”
老婆子对我们点点头,没让眼泪花子滚出来。
能看出来,老婆子很好强。
母亲
父亲果真被枪毙了,两个姐姐上山下乡都还没回来,三姐杜丽在乡下成家了。说,很久没见小天鹅的母亲了,听说去咸阳了。
吃完饭,天已经麻麻亮了。
五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睡下了,我、小天鹅、蝴蝶三人,和母亲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母亲已经大致听明白了我的故事。
我先说了我们原来的打算:我和小天鹅都去自首,主动“低头认罪”,蝴蝶领着孩子,蝴蝶可以再找一个男人。母亲一听,就摇头。
母亲是精明的,做出了如下安排:
一、小天鹅单独待在一间房子里,不露面,藏起来。
二、有人问,就说五个孩子都是蝴蝶生的。
三、杜仲是从火灾里逃出来后,偶然遇上蝴蝶的。
四、没必要“低头认罪”,因为文革已经结束,结论也有了,文革是一场不该发生的运动,既然如此,“逃避文革”算什么罪?
小天鹅说:“妈,我杀过两个人。”
母亲说:“杀两个人算什么,杀过10个人的,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小天鹅说:“妈,我还是去自首吧。”
母亲说:“别傻了,听我的,先待着。”
经母亲这么巧手一拨拉,事情变得如此简单,甚至干脆没什么事情了。就好像我们不过出了趟远门,只因疏懒10年没和家里通音讯。不知小天鹅和蝴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却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好像我心底下更希望“文革”还没有结束,到处都是造反派,都是红卫兵,人人都知道我杜仲是现行反革命,在深山老林里躲了10年,罪加三等,应该立即砍头示众。我不敢说出我的感受,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是这样。
第六章 归来
煤
我对的味道也过敏,你还记得吗?一进韬河县城,我就闻见了一股子煤烟味,我的神经微微幽了一下,裤裆就湿了。
韬河原来是不烧煤的,冬天再冷,也不点炉子,想不到,我离开的这几年里,开始普遍用煤,取暖和做饭都用煤,相邻的华亭县发现了煤矿,据说储量丰富,至少能开采50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挖煤采矿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停止,这倒让我有些意外。
母亲没点炉子,屋子里冷飕飕的。但是,母亲在厨房里赶着给我们做饭的时候,烧的是煤,半盆子细细的煤末子加上水,拌成泥的样子,再放进灶膛里,风箱里的风一吹一吹,灶膛里的火就像樱桃小嘴一样,忽然张开了忽然又合住了。掺了水的煤,燃烧时的味道我更受不了。所谓“遗尿”,只是看得见的反应罢了。我的感受实在很难说清。下了很大决心,我才告诉母亲:“妈,别烧煤了好不好?”母亲问:“为什么?”我蒙紧鼻子和嘴,嘴里哼哼叽叽的,母亲还是不懂,我只好明说:“我快夹不住尿了!”母亲一听,脸色一下子黄透了,就和很早以前一样。母亲急忙低下头,用铲子几下拍死了炉膛里的火,并堵住炉膛口,然后慢慢回过身,小心地问:“儿子,你还没好呀?”
其实,我为什么对煤敏感?我一直没给你说明白。这是我不愿碰的一个话题,现在,我还是告诉你吧。还记得那一对双胞胎吗?
我和他们之间,有一点不能不说的故事:一晚上,在县城西边倾斜的街道上看完露天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回家的路上我莫名其妙地拉住好朋友大龙,对他说:“解放前,我伯父当过韬河县保安团的副团长。”大龙急忙用巴掌堵住我的嘴,还朝身后看了一眼,悄声说:“再不要告诉别人!也别告诉小龙。”他的双胞胎弟弟小龙就跟在我们身后。大龙的话羞出了我一身汗,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只感到羞,主要还不是怕,是羞,羞自己脑袋瓜不够用,羞自己嘴不牢,连大龙小龙都不如。在学习上,大龙和小龙弟兄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人家比我老气得多。韬河人夸孩子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