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 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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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 作者:史铁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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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这样,好吗?别这样。”男人劝她的语气又温柔又谦卑,仿佛那是他的一个错误。 
  “活着,得学会忘记。”男人说。 
  女人看着那座坟墓,并且总在看见一个人活生生的音容笑貌,仍然想象不出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说:“你得想,他去了,他已经解脱了。你得想我们还活着。” 
  “我和你,”男人说,“我们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 
  很久,女人离开那坟墓,在树林里盲目地走,长裙飘动得像是一缕游魂。她走出树林,这儿有一座白色的楼房,围着长长的青砖的院墙。她走进那扇小门,这儿好,这样一棵孤独的大树使人能够镇静些,仿佛有所依靠。“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好吗?”她说。她并没有回头,她知道男人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男人听话地走开,走出那扇小门。她靠着大树坐下,这儿好一些,一座空楼还没有人住呢。陌生的地方利于忘掉往事,轻轻滑动的树荫和悄然飘落的叶子正是悲伤的心的位置。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她想,真的他说对了死并不一定那么可怕。“顺其自然”,她轻声说,也许是以为男人进来了,也许是在对冥冥之中的死者说,她根本没看清我是谁,根本没明白我在问什么。男人守候在小门外,女人这个永久的伤心常常搞得他狼狈不堪。他不知道自己对那个死去的人是尊敬还是嫉妒,或者竟是有点儿恨,往往这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善良的人还是个心胸狭窄的恶人。他陪她来了,他答应年年都会陪她来的,他知道自己说的话都会兑现,但他也知道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希望她把那个人忘掉,永远忘掉。他望着树林和树林中的那座坟墓,在祈求上苍给他保佑或者宽恕:就让那个人真正死去吧,他和她再也不到这儿来,再也别到这个地方来吧。 
  第九层了,傍晚的秋风有些紧了,要是今天夜里一场大风,明天树叶就会掉落大半。这时落日的光芒几乎是平射过来,我看见墙外那男人一只手遮在眉额上专注地朝树林里张望,还是他刚才所希望的那个方向,就是日落的方向。在那个方向,我看见树林里露出两条交叉的路,在有阳光的地方灰白的路面有些耀眼,一条东西走向,一条南北走向。我看见东西走向的那条路的远端(即西端)有一个市郊班车的站牌。我看见这时正有一趟班车开到,一些人从车上下来。墙外的男人正是朝那儿望着,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人。看样子他像是在等候什么人。然后车开走了,那些人散开各奔东西。大概都是来上坟的人,有的手里拿着鲜花。他的手慢慢放下来,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一边点烟一边开始来回走动,但这时他好像又发现了什么,抬起手搭在眉额上再朝那边望:有一个女人向这边走来。大概那女人刚才走差了路,现在返身朝这边来。雪白的风衣分外醒目,在树林中时隐时现。男人的头缓缓转动,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女人。可是那女人又停住了脚步,东张西望一阵折身向北去了,白色的风衣隐没在北面的树林里。男人这才开始抽烟。没问题,他肯定是在等什么人。在等谁呢?在等一个女人?喔嗬原来是这样,他在等另一个女人,他们约好了在树林东边的这座空楼下见面。“那楼是白色的,有一道青砖围墙。下了车往东,穿过一片树林穿过一片墓地。” 
  “一片坟地?” 
  “对,我在那儿等你。” 
  可能是在一条小街的街口;可能是在他们都忙着要去上班的时候;可能马路上已是车流人潮一片欢腾;也可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数,城市还在淡淡的蓝色之中。 
  “你说什么,旁边是一片坟地?” 
  “没事没事,一点都不可怕。” 
  可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晚上,在她的宿舍附近的车站上,在他们上次分手的时候。天空很暗,将要下雨,风一阵阵地迅猛,潮气在黑夜中漫延。也许是在雨后,阒无行人,湿漉漉的街道灯光辉映,像一条庆典之后依然盛装的河流。 
  “真的,不可怕。一片优美的墓地。” 
  “往东?远吗?” 
  “不,不远,你一下车就会看见它,那楼很高。” 
  也许是已近午夜,在一家夜餐店幽暗的角落里,街上偶尔有夜行者孤独的口哨声,小店就要打烊…… 
  “那楼有二十一层,白色的。” 
  “青砖的院墙?” 
  “对,我在那儿等你。” 
  但是,墙里面这个女人呢?她是谁?她来干什么?也许她和墙外那个男人毫无关系?真的毫无关系吗?她坐在大树下一声不响,她坐在大树的后面,仔细注意会看出:她、那棵大树、和那扇小门恰呈一条直线,从那扇小门的缝隙间正好不能看到她。为什么要这样?男人看不到她,可她却能够听见墙外的一切动静。再说,男人为什么不到车站去等他的朋友?为什么一定要躲在这儿费劲地张望?“顺其自然”,女人是这样说的。要是她的丈夫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要是她发现了这件事,她能怎样呢?痛苦,是的,她会痛苦,她会哭,会吵,会闹,但终于又能怎样呢?“没有的事,没有,”男人说,“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可他这样说了之后,她知道他仍在与那个女人约会,又怎么办?“不!不!”她还会哭还会喊,“不,这不行!不行……”“你怎么这么庸俗?”男人说,“你怎么这么狭隘?”男人说,“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她不过是一个朋友,一个很普通的朋友。”可是,他与这个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多,他与这个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无比兴奋,而跟她在一起却是活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闷,她能怎么办呢?“为了孩子。”她对他说。她不想再吵,也没力气再哭,她说:“你不想我,可你得想想我们的孩子。”“好吧好吧,”男人说,“你既然一定要这样想,我可以不再与她来往。”可他这样说过之后却背着她继续与那个女人来往,要是这样,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她可以去告他,她还可以闹得四邻皆知满城风雨,她可以走可以离开他,但是她爱他,爱是和死一样说不清楚的事,她不愿损害他,也不愿离开他,怎么办?这个痴迷的女人,她跟踪着他来了,她看见他在墙外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候着他那个普通的朋友。她悄悄绕到这座空楼的另一面,走过小桥走进大门,走到这棵大梧桐树下,听了一会儿,听见男人还在墙外,她不想让他发现,便躲在梧桐树粗大的树身后面。她在想自己到底想来干什么?也许向那个女人表明她的存在?也许当面跟那个女人谈谈?也许当场揭穿男人的谎言?但这又都有什么用呢?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他已经不再爱你,如果他是如此渴盼着另一个女人,你对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只好顺其自然,随他去吧,只有随他去了。“顺其自然”,她这样说的时候心中真像是一片墓地,她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来,根本不记得有人向她问过什么。太阳完全落到树林后面去了,晚风一阵阵地沉重,巨大的梧桐树下变得昏暗寂寥,那些飘摇跳动过的树影和光点就像是以往,就像是昨天,不知不觉中悄然而逝;当然明天它们还会在此处重演。走吧,去哪儿?回家去吧,家是什么?就这么呆着?呆到什么时候?无所谓?随便?也好也好,顺其自然。我可是得走了,我还有十几层楼要爬。 
  我的房子果然不坏,两室一厅,大的一间将近十六平米,长五米,宽三米一七,小的一间长五米,宽二米四,整十二平米。像我这样一个单身汉有这样一套住房,是个奇迹。厅七平米,厨房差不多五平米,总归我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很够了。厕所居然是和洗漱间分开的,这出乎我的意料。壁柜很大,睡得下一个人。阳台呢?一米二乘二米一,是多少?从阳台上可以俯瞰那片树林。高深莫测的秋空下,树林正是五彩斑斓,枫叶已经红了,银杏全部金黄,松柏树绿得发黑,一座座白色的墓碑点缀其间。我想,将来我要不要一块墓碑呢?如果要立在哪儿?上面要不要刻些字?刻什么字?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我的坟前会时常有一些人走来,在雨天,在风天,在雪天,在晴朗的B子里,他们走过我的坟前,念一遍碑上的字然后又走开,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会不会想一想坟中埋的是什么人,这个人都有过怎样的经历?他们会不会想到,坟中的这个人也曾经设想过他们的到来?可能有几个注定要从我的坟前走过的人现在已经出生了他们正在朝我的墓碑走来,当然在这之前他们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依次发生,无法预测他们会经由哪条路走来,因为我现在还没死,一切时间地点都还无法确定,但这样的事必定要发生,一个必定要走过我的坟前的人已经启程了,他这会儿可能在非洲,也可能就在我视野所及的地方。我这样想着,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婴儿,只有在二十一层上才可以看到他。他躺在一座墓碑的后面,躺在淡淡的夕阳的红光中,在他的身旁有一辆婴儿车,车里有一些五彩缤纷的玩具,他裹在粉红色的毛毯里只露出一张小脸。他睡得很熟很安静,看样子没有什么能打扰他。他是谁?是谁家的孩子?大人呢?他的父母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周围没有人,我站在二十一层上看得很清楚,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人。孩子为什么不睡在车里,为什么睡在草地上?天哪!我懂了:弃婴!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墙外的那个男人!和墙里的那个女人!那男人原来一直是望着他的孩子,他在墙外走来走去远远地望着他的孩子,也望着那个车站,看看有谁来把他的孩子抱走。他不得不丢弃他的孩子,但他不放心,他要亲眼看看把孩子抱走的人是什么人。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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