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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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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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双关为容若的心——雨水打坏的是芭蕉的心,也是我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这就关联到芭蕉那个“束”与“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没有心的。——当初,禅宗的五祖准备交授衣钵,神秀和慧能分别作过两个著名的偈子,一个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一个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陈寅恪质疑说:这两人全都搞错了,不能拿菩提树来打比方的,该用芭蕉。
  菩提树高大坚固,常青不凋,根本无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细考当初中、印两地的佛学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类的植物。
  印度佛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述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你的肉身。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人的身体如同芭蕉。
  为什么比作芭蕉呢?因为芭蕉有个特点,叶子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如果有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
  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原来什么也没有呀?!佛家有所谓“白骨观”,大约就是这种观身的方法,最后要认识到肉身不过是一堆零件的组合,剥来剥去空无一物。
  剥尽层层,中心空空,这便是芭蕉在佛学当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所以,“身是菩提树”也好,“菩提本非树”也罢,本该是“身是芭蕉”的。
  
  那么,“点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个意象呢?或者两层意象交相并用?——换作别人,这般解读也许要算过度阐释了,但在容若身上却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实之感是由来已久的:发妻之死、天性与环境之错位、乃至天生的体弱多病,这都使忧郁越积越多,使他过早地倒向了佛学。很年轻时,容若第一次为自己设计书房,题名为“花间草堂”,兼取《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字眼,何等的明丽爽朗;为自己的第一部词集题名“侧帽”,又是何等的风流自赏;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华贵的生活里消沉不起,开始自号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郁结里证悟来生。
  容若这时候的词已经笼罩在垂暮的梵音里了:
  
  《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厌世,缘于爱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这两首词,青灯古佛、金经香台,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还魂,《眼儿媚》“奉倩神伤极”一典更是荀奉倩对妻子“不辞冰雪为卿热”的一往情深。纵无情处,也是多情。而当下,“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此中又有几多空门意,几多尘世情,谁能说清?
  
  从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沥,想到当年的仙侣生活,“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待要睡了,却展开了旧日的书笺,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呀,想当初教她书写,她那笔法生疏的样子……
  这两句,化自王彦泓的《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曹娥,是东汉孝女,时人曾经为她刻石立碑。传说蔡邕在一天晚上瞻仰曹娥碑,天黑看不清字,便用手抚摸碑文而读,读罢后在碑阴处题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这是个文字游戏,意为“绝妙好辞”。王彦泓的“戏仿曹娥把笔初……”是描写一位闺中女子,她戏仿着曹娥碑的笔意,想要写些情语,却怕被爱侣看见取笑,故而几多羞涩,欲书不书。
  容若的“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系化用王彦泓的成句,但王彦泓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化用来的,这就是欧阳修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王诗直接取自欧词的下片,欧词描绘的也是一番闺中之乐:女子依偎着情郎,把笔管摆弄了好久却也没有写下什么,可是,女孩家写什么字呢,这本该是练习刺绣女工的时候呀,一写字岂不耽误了这些正事?但女子哪还有心刺绣,只是持笔笑问情郎:“‘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呀?”
  ——当初张敞为妻子画眉,这事被汉武帝拿来取笑,张敞半开玩笑地辩解说:“闺中之乐还有比画眉更过火的呢。”看来写鸳鸯字该算是“更过火的”其中之一项了。
  
  过去的越快乐,回忆起来也就越痛苦。容若于下片转回当下,“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是说:我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低头看去,书乱乱地堆着,看上去模糊不清。
  缃帙,本义是书套,色为浅黄,也可以代指书籍。这些书为什么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为眼睛倦了,因为眼里都是泪了。过去的日子是“鸳鸯小字”,是“弄笔偎人”,而现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灯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灯是孤灯,这一些孤独的意象都只因为你离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独的那个。
  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情再深也应该淡了、尽了,但在这个雨打芭蕉的夜晚,为什么我还会想起你来,为什么我还会泪流满面?——“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容若会不会甘愿舍弃那段短暂的快乐,以求免除这一生一世的刻骨忧伤?
  
十五
  
  虞美人·为梁汾赋(凭君料理花间课)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
  
  这首词可以称得上是容若的填词宣言。
  前边我们看到的词章大多都是抒情,而这一回,容若却是以词言志的。
  词题“为梁汾赋”,梁汾即顾贞观,既是容若的第一挚友,也是容若的第一知音,而且,两个人在写词一道上有着共同的主张、共同的追求,创作水平也不相上下,真称得上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了。
  这首词当写于容若与顾贞观结交的初期,事由是:容若委托顾贞观把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对于一个文人来讲,委托他人来选编、出版自己的作品,这就基本等同于托妻寄子,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托付出去,况且,一旦出版,些许误差都可能遗臭万年的。这就像美女会希望流传下自己最美的写真,却绝不愿意里边羼杂有哪怕一张自己不喜欢的照片。文集之于文人,就如同写真集之于美女。这等事情容若若要托付出去,舍顾贞观之外再无旁的人选。
  我们现在谈纳兰词,顾贞观只是一个配角,他的存在就好像梵高的弟弟之于梵高,殊不知顾贞观也是清代填词之大家——前人评论清代的顶尖词人,有人推朱彝尊为第一,有人推顾贞观为第一,而不像现在这样很多人对清词只知道一个纳兰容若。顾贞观能得好友如此重托,靠的不全是友谊的。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容若这是叮嘱顾贞观:我的词集选编出版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的写真啊,你可一定要处理好了。
  料理,即安排、打理,比如宋词有“幽香不受春料理,青青尚馀秋鬓”。花间,是指《花间集》。课,是谦词,说自己这些词作无非习作而已。
  容若这里说“花间课”,并不是说他的词风效法《花间集》。容若早年曾从花间取水,这是有的,但他的词风和填词主张都是远超花间的。花间一脉是词的老祖宗,属于“艳科”,许多内容都是男人模仿小女生的口吻来写的,似乎学得越像,水平就越高,这就好像京剧里的男旦,其审美意味来自于高绝的演技和彻底的错位。于是花间之美便在于“情趣”,而非“情怀”——这可绝不能怪花间词人没品位,因为“情怀”早已名花有主,是属于诗的,而词为诗之余,是在正襟危坐一整天之后的一场放松,是在朝九晚五的疲惫之后的一间酒吧,是在门当户对的太太眼皮之外的冶游偷欢……当然,辛苦工作一天之后,也会有人会穿上燕尾服去音乐厅去听上一场交响乐,但多数人毕竟还是要去卡拉OK的。
  词,就是卡拉OK。
  但慢慢的,通俗艺术渐渐走进文化圈了,毕竟下里巴人的影响力是无可阻挡的。就像大学生们以一个“后现代”的名词轻易地就把周星驰的早期电影提高到了艺术层面,金庸也终于被接纳为“严肃文学”的大师了。于是,无厘头和武侠小说终于可以被文化人堂而皇之地创作和吹捧了,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遮遮掩掩地躲在被窝里欣赏。
  文人士大夫的加盟又难免会使词的境界越提越高,甚至最高之处已经和诗不分轩轾了,像苏轼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哪里是在抒情,分明是在言志;哪里还有“情趣”,分明化作“情怀”;再看表现手法,这两句看似明白如话,直抒胸臆,实则上句出自孟子,下句出自宋玉,完全是学人的底子。以这种笔法填词,就好像在卡拉OK里拿着麦克风唱歌剧一样。
  而容若的填词主张,确是从花间传统而来的,只是破俗为雅,虽仍然提倡“情趣”,却不是男旦型的靠演技作来的反串,而是主张性灵,主张填词要独出机杼、抒写性情。也就是说,这是处在情趣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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