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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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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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绵,是女子擦粉用的粉扑,周邦彦有“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尽红绵冷”。可是,粉扑又不是炉子,怎么会冷呢?推想一下,女子在化妆的时候,粉扑接触肌肤,有了体温,等放下来不用了,也就慢慢变冷了。
  再来回顾一下这两句,发钗偏偏要说“紫玉钗”,钗还“斜”,灯影还“背”,粉扑还“冷”,枕头还“偏”,这一切意象堆积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喜语,却只透出几分凄凉。从这里再归结到末句“相看好处是无言”,哪里是在说夫妻对坐或情侣对坐时深情款款、柔情蜜意呢,倒像是情人别离的前夜,明知天一亮就要分别,虽然情深难舍,却也只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这般情境,倒有几分像是杨过和小龙女在重伤之后、自知必死之际两人自办的那场婚礼,在那最后的美艳容光的照耀下,小龙女一回头间,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
  至此,重读第一句的“十八年来堕世间”,似乎又有了一层涵义:天上的星星下了凡,带给我这样多的欢乐,而今,时间满了,下凡的星星终于要回去了……
  
十八
  
  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寂寞的容若,这首小令也不知道是实境还是拟境。
  一个冬天的晚上,院子里的残雪映着月光的清辉,映得屏风更加清冷黯淡,已经是三更天了,是谁在吹着横笛,《梅花落》的曲调一直吹个不停,夜深无人,只有月色朦胧。——这便是上片三句的字面意思。
  “残雪凝辉冷画屏”,意象是一“残”一“冷”;“ 落梅横笛已三更”,意象是梅要“落”,夜要“深”;“ 更无人处月胧明”,意象是人要“无”,月要“朦胧”。这些意象交迭在一起,传达出来的就是两个字:寂寞。
  ——可是,第二句里,“落梅”存在“落”的意象吗?它不明明是一个曲调的名字吗?仅仅是这个曲子叫做《梅花落》而已呀?
  存在的。理由之一是:这里的落梅有可能是双关语,前一句有残雪,正是落梅时节,两相契合,并无不妥;理由之二是:笛子吹什么曲调,诗人不是随便选的,比如,如果要表达别离和思想,那就不会是《梅花落》而是《折杨柳》了,“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些曲调的名字在诗人们手里早已经有了固定的意象,也就是说,这些曲调的名称早已经成为诗词的意象符号了,再举个例子,《玉树后庭花》,凡是出现这个曲调名,一般和音乐本身不会有多大的关系,你基本可以断定这是在抒写亡国之痛、兴废之感。
  曲调名称在诗歌里边,一是以字面的意思而存在,比如《梅花落》就带有梅花落的意思,《折杨柳》就带有折杨柳的意思,这些字面意象会以字面本身给人以第一印象,下一步才是曲调所带有的意象。
  曲调的固定意象早已经约定俗成,无法更改了。我们看周敦颐的《爱莲说》,莲之情操气节与梅花相比是绝不逊色的,乐曲里边也有和莲有关的,但容若在独品寂寞情怀的时候只能听到《梅花落》而不可能听到《莲花落》,否则我们一定会以为是丐帮长老来了。
  
  如果较真的话,有一个问题很不容易解决,那就是:容若这时候在哪儿?
  从“残雪凝辉冷画屏”来看,他这应该是在家,但是,在当时的北京城,有人吹笛子一直吹到半夜三更,这也太扰民了吧?笛子的声音很尖锐,声波的波长很短,穿透力很强。如果他还一直反反复复地吹的都是《梅花落》这同一个曲调,那就更让人受不了了!容若少爷是个文人雅士,听到这旋律只觉得惺惺相惜,于是不觉之间,人家吹到了三更,自己也听到了三更,可是,这笛声要是吵到明珠老爷睡觉,这罪过可就大了。
  这其实就是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这是写境还是拟境?
  
  下片一转,突兀出一对很漂亮的句子:“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诗词短小,语言讲究精炼,废话绝不能有,但这里,“我是人间惆怅客”,却像有些废话的样子。——为什么要说“人间”呢?难道容若还有可能不属于人间不成?和这一句在意思上最相当的对句应该是:“我是人间惆怅客,你是仙界风流女”,只有在这种类型的对仗之下,“人间”两个字才是成立的。看看容若对句里和“人间”相对的却是“何事”,很不工整,再仔细看,他完全摆脱了这里通常的对仗规范,根本这两句话就不构成一组对仗。
  难道容若也出现败笔了吗?当然不是,这种低级错误他是不会犯的,“人间”二字其实是最无理、也是最点睛的一笔,他这样一说,给人的感觉就是:他“自己”和“人间”被对立起来了。这就好比我们有些西服同胞经常爱说的“中国人如何如何”,他们在这样表达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剥离到“中国人”这个范畴之外了。
  所以,“我是人间惆怅客”,意思大约就等于一只天鹅站在家鹅堆里,感慨说:“我是家鹅世界里一个惆怅的过客呀。”
  
  下一句“知君何事泪纵横”,这个“君”,就是吹笛子的那个人。这一句的出现,把上一句的意思一下子又烘托上了一层。“我是人间惆怅客”,这是我与世界的隔膜,“知君何事泪纵横”,是我与你的相惜,这就把“你”拉到了“我”的这边,我们两个人互相取暖,以对抗“不属于这个人间”的那种刺骨的疏离感。
  “知君”的“知”,字面上是“我从笛声里知道你心”的意思,但一般在诗词语言里,一些字放在“知”的这个位置上是要被当作“反训”来讲的,也就是说,在这里,“知”很可能是“不知”的意思。——我知道我是人间惆怅客,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吹笛子吹得那么悲伤。这样一来,意思可就丰满多了,我们可以这样想:容若自己就很惆怅了,谁知道突然遇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虽然不清楚他悲伤的具体的内容是什么,但那种感觉我是深深共鸣的。这是一种对一个没见面的人的深沉的知音之感。但是,就像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当他终于有了自己心爱玩具的时候,当他终于有了一个玩伴的时候,他会非常投入的,但同时也会越来越自闭,和世界越来越疏离。
  那可怎么好呢?不知道,只是——“断肠声里忆平生”,在断肠的笛声里,往事种种涌上心头。往事到底是哪些?不知道。
  个人的情感体验是别人很难渗透、也很难代替的。就像这些诗词,有人可以给你讲解,但没人可以代你思考;就像有人可以指点你酒的知识,甚至陪你喝上几杯,但醉的体验只能是你自己的,是个别的,是人人不同的。
  
十九
  
  菩萨蛮(飘蓬只逐惊飙转)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
  寂寥行殿索,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怀古诗在历代诗词作品里要算一个大类,好作品不在少数,但说的话其实也都差不太多,要么就是感叹兴废无常,要么就是悟出兴亡哲理。总之,在历史朝代的兴废面前,个人总是更容易对比出自己的人生之微渺的,很容易引发感叹。
  怀古诗的意象符号主要有这么一些:皇陵、废殿、夕阳、风雨,容若这首小令全都占了。从用词来讲,实在有些老土,但是,若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容若却大胆得怕人了。
  容若这是在明清易代之后不久,以征服者的身份经过明陵(北京十三陵),对明陵而怀古。——这,容若是如何把握言论尺度的呢?
  如果这么写:唉,大明如此锦绣江山,却断送于异族之手;如此先进的汉文明,却断送于落后的满文明之手,岂不悲哉!岂不悲哉!——可容若自己就是那个异族和落后的满文明里边的一员,这么写肯定有问题呀。
  如果这么写:唉,大明如此锦绣江山,都怪皇帝糊涂、奸臣当道,这才亡了,要是重用袁崇焕、史可法他们,何至于今日!——读者该奇怪了:容若不会是明朝遗民吧?
  如果豪放一些:江山易主总无凭,壮志饥餐胡虏肉!——康熙皇帝该纳闷了:容若你这是要干吗?咱俩不就是胡虏么,你惦记着要吃谁的肉呀?
  如果是你,换在容若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写呢?
  
  容若这首《菩萨蛮》一共八句,七句都是置身事外地白描写景,只有一句“立马认河流”有了“人”的意象,但这个意象还是如此的含糊不清,这个“人”只是勒住了马缰绳,从河流的流向来辨别路线,仅此而已,既没有叹息伤悲,更没有怒发冲冠。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这是意象的堆积,“飘蓬只逐惊飙转”,表面写飘蓬不定,随风乱舞,实则暗示出世界的命运如飘蓬一般不定,世界是脆弱的、轻浮的,人生也是脆弱的、轻浮的,只有命运的“惊飙”是主宰者,它要往哪个方向吹,大家就得跟着往哪个方向跑,完全由不得自己。而“惊飙”也没有个固定的方向,只是“转”,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于是,人生、王朝、世界、命运,这一切都是茫然无据的,我在这里边迷了路,完全看不清方向。
  “行人过尽烟光远”,人都走光了,路也不见尽头,这句话描绘出了一种场景上的“空旷”,虽然没有提到“我”在哪里,但读者明显能感觉到“我”就在这个“空旷”的中央,孤独、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向哪里去,不知道该去问谁。
  这两句,简洁地构造出了迷茫、空旷和孤独,然后“立马认河流”便顺理成章地具有了字面之外的涵义:迷茫的我需要停下来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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