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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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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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乐,只因为在一起。
  容若从小就是一个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龄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适合他那文静孤单的性格和吟诗填词的癖好。他们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诗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也有朦胧难言的情愫。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喜欢栓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们不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得漫长难捱。
  韶光流转,当表妹已经弹得一手好琴的时候,容若也已经能够写出第一流的词章,而那些美丽无仑的词句本来就是要跟着琴声而入乐歌唱的。
  
  上天从不会为一个天才制造幸福,如果有时候真的赐给了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毁坏。
  容若没有成为例外,当他深深地陷入这种莫名幸福而无法自拔的时候,表妹却按着旗人的规矩被选为了秀女。一入深宫,旋成陌路。都道侯门深似海,皇宫的大门又岂是侯门能比!
  这位显赫的公子也许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无助,他无法留下表妹,无法夺回她,更无法向夺走她的那个男人复仇。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就在那红墙璧瓦之内,却一步也迈不进那个禁忌森严的院落。
  这样的一道深深阴影也许正是容若此后怠惰于仕宦生涯的真正原委——当他随着满朝文武三跪九叩的时候,当他追随皇帝出入宫廷院落的时候,他怎能忘记,就在这宫闱深处、最深处,正无声地藏着他那个童年的玩伴、少年的诗友、毕生的爱侣!
  
  要见一见表妹,一定要见一见表妹!
  机会终于来了。适逢国丧,皇宫要大办道场。容若灵机一动,买通了进宫诵经的喇嘛,裹挟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地混进了皇宫。
  混入皇宫,偷见内眷,容若怎会不知这是何等的罪名。但他还是去了,不是在一时的冲动之下,而是在周详的计划之后,这一节,尤为感人。
  皇天辜负过这对有情人,这一次也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容若见到了表妹,她也在人群之中,偷偷地发现了容若。这是容若的初恋,惨痛而刻骨铭心的初恋,曾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终于天人悬隔地结束。
  想要开口低唤,又怕被人听见。想要一诉离愁,却只能拔下玉钗在回阑轻叩。回廊九曲,心思九曲;玉钗恩重,你我心知。就这样,千言万语,只化作颊上红潮、钗头脆响、眉眼无声。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见,最后的别离。
  
  容若这首小令,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有些隐衷心曲难与人言。反复读来,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间私语,又像是模拟表妹的口吻来摹写她对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间似有本事,而才要落实便转眼无迹。只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楚定是真实地发生在当时,直到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褪。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焰火为什么美丽,因为那是多样的粉末交汇在一起,燃烧、困顿,而终于爆发于一刹那;词章为什么绚烂,因为那是词人的万千心事纠结于眉、郁结于心,而终于脱口而出于一瞬间。
  我手写我心,便是此番道理。
  由暗火而郁结、由郁结而困顿,而困顿而渴望解脱,由渴望解脱而终于爆发,这样的流露往往最是真切感人。这样的词,正是眼前的这一首《画堂春》。
  
  劈头便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明白如话,更无丝毫的妆点;素面朝天,为有天姿的底蕴。这样的句子,并不曾经过眉间心上的构思、语为惊人的推敲、诗囊行吟的揣摩,不过是脱口而出,再无其他道理。
  明明天造地设一双人,偏要分离两处,各自销魂神伤、相思相望。他们在常人的一日里度过百年,他们在常人的十分钟里年华老去。纵使冀北莺飞、江南草长、蓬山陆沉、瀚海扬波,都只是平白变故着的世界,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人生。万千锦绣,无非身外物外,关乎万千世人,唯独非关你我。
  容若何堪,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上片实为化用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非赠道士李荣》诗中成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诗词之化用,有稍加点染者,有原文照录者,此为文人成法,非自容若始。诗词史上,大有名句原版藉藉无闻,而一经他人化用,反为世人千古传诵的佳话——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便是承袭有自;近年发掘曹雪芹的诗作,“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有所本。而眼前这首《画堂春》,骆宾王的原句不知还有几人记得,容若的词章却遍传于有井水处。
  
  下片转折,接连用典。小令一般以频繁用典为大忌,此为通例,而才子手笔所向,再多的禁忌也要退避三舍。这,就是容若。
  “浆向蓝桥易乞”,这是裴航的一段故事:裴航在回京途中与樊夫人同舟,赠诗以致情意,樊夫人却答以一首离奇的小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裴航见了此诗,不知何意,后来行到蓝桥驿,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云英的女子,一见倾心。此时此刻,裴航念及樊夫人的小诗,恍惚之间若有所悟,便以重金向云英的母亲求聘云英。云英的母亲给裴航出了一个难题:“想娶我的女儿也可以,但你得给我找来一件叫做玉杵臼的宝贝。我这里有一些神仙灵药,非要玉杵臼才能捣得。”
  裴航得言而去,终于找来了玉杵臼,又以玉杵臼捣药百日,这才得到云英母亲的应允。——这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在裴航娶得云英之后还有一个情节:裴航与云英双双仙去,非复人间平凡夫妻。
  “浆向蓝桥易乞”,句为倒装,实为“向蓝桥乞浆易”,容若这里分明是说:像裴航那样的际遇于我而言并非什么难事。言下之意,似在暗示自己曾经的一些因缘往事。到底是些什么往事?只有词人冷暖自知。
  那么,蓝桥乞浆既属易事,难事又是什么?
  是为“药成碧海难奔”。这是嫦娥奔月的典故,颇为易解,而容若借用此典,以纵有不死之灵药也难上青天,暗喻纵有海枯石烂之深情也难与情人相见。这一叹息,油然又让人想起那“相逢不语”的深宫似海、咫尺天涯。
  
  “若容相访饮牛津”仍是用典。——故老传说,大海尽处即是天河,海边曾经有人年年八月都会乘槎往返于天河与人间,从不失期。天河世界难免令人好奇,故老的传说也许会是真的?于是,那一日,槎上搭起了飞阁,阁中储满了粮食,一位海上冒险家踏上了寻奇之路,随大海漂流,远远向东而去。
  也不知漂了多少天,这一日,豁然见到城郭和屋舍,举目遥望,见女人们都在织布机前忙碌,却有一名男子在水滨饮牛,煞是显眼。问那男子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子回答:“你回到蜀郡一问严君平便知道了。”
  严君平是当时著名的神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是,难道他的名气竟然远播海外了吗!这位冒险家带着许多的疑惑,调转航向,返回来时路。一路无话,后来,他当真到了蜀郡,也当真找到了严君平,严君平道:“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掐指一算,这个“某年某月”正是这位海上冒险家到达天河的日子。那么,那位在水滨饮牛的男子不就是在天河之滨的牛郎么?那城郭、屋舍,不就是牛郎、织女这一对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恋人一年一期一会的地方么?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容若用典至此,明知心中恋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亲,只得幻想终有一日宁可抛弃繁华家世,放弃世间名利,纵令贫寒到骨,也要在天河之滨相依相偎、相亲相爱,相濡以沫。
  这样的誓言,若放在《花间集》里,或许只是文人的戏仿;若放在《纳兰词》中,却不由得令人不信。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细思量。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西风乍起,人间天上,
  除却我心而外,芸芸谁会秋凉?
  不忍见萧萧黄叶,匆忙忙闭锁疏窗。
  闭锁疏窗。几多旧事,几度思量。
  
  当年,春光窄窄,春睡足足,春意芳芳。
  与你诗词对垒,酒浓茶醉,胜如为你梳妆。
  而今只影空怀远,不解香魂何处,
  却晓得当时笑语、当时乐事,非是寻常。
  
  容若词章,题为《饮水集》,其义取自“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正是,词以抒怀,以摹写心头那一点欲说还休的情愫,寓于词章字里、箫管声中,纵然传唱于世间、获誉于海内,而词中低徊不去的款款心曲其实也只有词人“冷暖自知”而已。
  这样的词是不可解的,因为一旦词句离开了那位深情的作者,便如同花儿陨落枝头,如同叶子飘零尘土。一花一叶,其美丽之处正在于绚烂的生机,而谁能从一朵离开了枝头的夏花那里捕捉到那棵花树的全部秘密呢——这也许正是花儿那短暂一生的全部意义。
  那么,我们所传唱的、所着迷的,究竟又是什么?
  ——那正是我们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心曲,是缠绕于自己心头那郁郁而不得发散的情愫。别人的华美词章不过是一根神仙的手指,使得词人自己的“冷暖自知”共鸣出我们自己心头同样的事件、同样的思念、同样的爱恨、同样的沉迷……在这个芸芸众生的纷繁世界上,没有谁是超然孤立的,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块岩石、一粒尘埃,而被风雨侵蚀掉的那些岩石与尘埃既是一个个独立的身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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