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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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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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一种普遍联系。其中意涵是:以狂放的态度来浇心头块垒,而《离骚》本身的意象则是:高才之人郁郁而不得志。而“浇心头块垒”的这个“浇”字也就是容若词中的“洗”,或者是“消”。金代词坛大家蔡松年有一首《大江东去》,开篇便是“《离骚》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正可以和容若“读《离骚》,洗尽秋江日夜潮”一句并观。
  
  诸家注本多说这首小令表达出容若有着高远的政治抱负,在政治上不甘寂寞。这也许属实,但就文本来看,也许是过度阐释了。这首词在字面上可以说是一篇《离骚》微缩版,所表达的意思是:众芳芜秽,美人迟暮,借酒浇愁,心潮翻滚。至于“愁”究竟是什么,翻滚的“心潮”究竟是什么,究竟是政治抱负,还是词学抱负,还是天性不得抒展的苦闷?或者仅仅是受了一时一事的委屈?——这一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们如果都能猜得那么准确,容若的词集也就不会叫做《饮水词》了。
  
二十四
  
  于中好(独背斜阳上小楼)
  
  独背斜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独背斜阳上小楼”,一开场先摆pose,画面里,容若独上小楼,背后是红红的斜阳,很有气氛,接下来是用音乐进一步烘托气氛:“谁家玉笛韵偏幽”,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背景音乐,是笛子曲,韵律幽幽。
  八卦一下:容若独上小楼,听到“谁家玉笛”,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看见那个吹笛子的人,那么,他是怎么单靠耳朵听出来人家吹的是玉笛而不是竹笛或金笛呢?
  容若有这么高的音乐素养么?
  答案是:这种耳音别说容若,就连笛子专家也很难做到,像“玉笛”这种词语,仅仅是源远流长的一种诗人语言——比如,同样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笛子声,如果你想表达君子情怀,那就说“玉笛”,如果你想表达乡野之情,那就说“竹笛”,如果你想表达豪客沧桑,那就说是“铁笛”,如果你写武侠小说,那就写成“金笛少年”。
  只有笛子是真的,那些玉、竹、金、铁一般都只是诗人为塑造意境而主观加上的修饰,不可当真。就诗人们而言,这些修饰都是意象符号,是一种传统的诗歌语言。
  
  接下来,容若已经在笛声的渲染下登上小楼了,在诗歌里边,主人公只要一登高(无论是高台还是高楼),往往就要感怀了。由登高而感怀,这也是一个相当有传统的诗歌套路。
  登高之后,容若先写了一下登高之所见,即“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天上是暮色沉沉,一行白雁在飞;地上是秋景萧瑟,几点黄花堆积。
  白雁,比大雁体形略小,据说是纯白色的。白色的雁虽然我们很难想像,但唐诗里有“东溪一白雁,毛羽何皎洁”,宋词里咏白雁也有“冰魂问归何处,明月影中藏”,看来还真是白色的。
  地上,几点黄花而已,并不是满地黄花,但容若却说“几点黄花满地秋”,这比“满地黄花堆积”更显得凄凉萧瑟,后者就好比一个人已经躺在血泊中喘息最后的几口气,前者却如一个人眼睁睁看着敌人的屠刀正在朝自己砍过来。
  
  下片“惊节序,叹沉浮”,开始登高感怀了,季节代谢,人生沉浮,总是惹人伤感,“秾华如梦水东流”,好事情总是才一来到就马上消失了,像梦一样容易破灭,像河水东流一样不可逆转。
  “水东流”在诗歌意象里一般有这样几种涵义: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二是不可逆转。李煜词“自是人生长恨是长东”,很无奈,很无助,人的一生无法摆脱命运,就像电影里的人物无法摆脱剧本。我们看电影的时候,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喜怒哀乐,而揪心着急,其实冷静下来一想,我们也知道这些故事早就在电影胶片里被固定好了。李煜和容若他们有时候就像电影里的人物突然有片刻的灵光一闪:哎,我不会只是一个电影人物吧?
  
  “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化自曹唐诗“人间何事堪惆怅,海色西风十二楼”,容若换“何事”为“所事”,比较难解,有注本说“所事”即事事,很多事,钟继先有“所事堪宜,件件可咱家意”,看来这个词大概是从元曲里来的俗语。
  横塘,较难解。若当地名讲,南京和苏州都有横塘,若当泛指讲,诗人语言里和这个词有关的一般都涉及男女情事。有注本说这首词是容若怀念南方友人,也讲得通。以横塘代指江南,也说得过去。如果这是怀人之作,那么“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意思就是:南方的老朋友啊,人生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发愁,我还是省点心别去惦记你好了。
  当然,这是在说反话,实质上的意思是:南方的老朋友啊,你看,我有这么多的事情需要发愁,可我还是很惦记你呀。
  
二十五
  
  于中好(雁帖寒云次第飞)
  
  雁帖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别离。
  
  这是一篇相思之作,但格调上不是缠绵宛转的相思,而是萧瑟清冷的相思。
  “雁帖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帖,即贴,大雁贴着寒云,成行飞翔,既在说雁飞之高,凸现空旷寥廓的意象,又在点明季节:秋天来了,北雁开始南飞了。在诗词里边,大雁一出现,通常有两种表达:一是回家,二是通信。如果诗人笔下出现的不是一群大雁而是一只大雁,意思也是很明确的:离群。所以,“雁帖寒云次第飞”,第一句这一出现,读者基本就可以推测出全词的主题:想家了。
  大雁们这时候也在想家,想念南方的家园。但是,它们一边飞,一边在生闷气,气的是“犹自怨归迟”——早就该往南飞了,偏偏这么晚才出发,这要什么时候才能飞到南方呀,冷死了!
  大雁生闷气,容若是怎么知道的呢?容若也不知道,他是在借大雁之口生自己的闷气:大雁都嫌南归晚了,可我呢,我的腿脚比大雁更慢,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这就是由大雁写到自己,马,不是骏马,而是瘦马;道路,不是坦途,而是关山道;季节,不是春意盎然,而是秋风萧瑟。这就是在堆积意象,以意象来表达情绪。
  再来八卦一下:以容若的身家,不至于只骑一匹瘦马吧?他要真是想家想得厉害,弄一匹骏马加快速度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啊?——但是,就算他骑的是骏马,恐怕也得说成瘦马,这实在是诗词意象束缚住的,好比陆游的名句“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其中哪个词都是没法换的,那么,抛开平仄不谈,换换试试:假如是“细雨骑马入剑门”,感觉不对;假如是“大雨骑驴入剑门”,感觉也不对;假如是“细雨骑驴入保定”,感觉更不对。
  所以在诗词当中,即便是名词,所传达的讯息也绝不仅仅是事物的名义本身,更是诗人的情感,所以词语的搭配是非常讲究的。“细雨骑驴入剑门”和“细雨骑驴入保定”在名词的意义上并无不同,但情感意义上却天差地别。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下片继续堆积意象:人,不是亲近,而是杳杳;思,不是欢快,而是依依;景物,没有漂亮的树,只有难听的乌鸦叫。但是,这还是容若的途中所见所想吗?
  已经不是了。下片转折,换到了被思念者的视角,和上片构成了一个对应结构。上片是征人,下片是思妇;上片是征人的归家路,下片是思妇的遥相思。到了最后两句,容若天才手笔用月亮——共同的月亮——把征人和思妇从遥远的两地牵连起来,这便是“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别离”。
  扫黛,即画眉,代指家中的思妇;凭和持都是动作,动作的主语是谁呢?只能是老天爷。也就是说,今宵这同一个月亮,照在思妇的窗前,也照在征人的路上。两处望月,一念相思。
  这首小词,手法向称巧妙,层层递进翻转,最后以月牵和,相思深处,婉转动人。
  
二十六
  
  于中好(别绪如丝睡不成)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仍是思念。诗歌的永恒的主题。
  人生为什么会有很多的缺憾,很多的伤痛,很多的别离,也许就是为了创造美吧。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世界上只有团圆和欢乐,大概在人类世界里就不会出现艺术了。
  艺术中的美,往往是现实中的悲剧的升华。茉德·岗曾对叶芝说:“世人应该为我一直拒绝你的追求而心生感激。”同样的道理,也许我们该为容若生活中那么多的别离、那么多的错位而心生感激,虽然这样的想法很不厚道。
  
  首句“别绪如丝睡不成”,化自梅尧臣“别绪如丝乱”,别后情怀最难堪,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但这还不算最难过。最难过的是“那堪孤枕梦边城”,孤零零地躺着,在“梦边城”。
  “梦边城”殊为难解,按照常规的句法,这应该是说“梦见边城”,但联系后文,这里却应该是“梦于边城”。容若此刻正在边塞公干,孤枕难眠。
  “边城”是个富于诗意的字眼,我们会想到沈从文,会想到边城浪子,会想到那里风景迥异、人情各别,远离繁华,僻居一隅,有一个个的过客,有一支支的商队,别样风情,让人着迷。——这就是词语的幻觉力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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