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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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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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沈宛离开了京城,返回了江南。容若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当沈宛赶来京城的时候,自己却匆忙南下;当自己在沈宛的家乡沉醉吟诗的时候,沈宛正在自己的家乡定定相思;当自己回返家乡的时候,沈宛却又不得不再下江南。
  沈宛走了,车子渐行渐远,春草渐稀,春光渐瘦,那千里的长亭短亭啊,下一站会停在哪里?下一站可会停在天国?
  如下一站不会到天国,来沾湿我的眼睛做个记认,然后,然后各自梦游余下生命,然后彼此都要更高兴……
  如果下一站真是天国?
  沈宛的一路,念着丈夫《梦江南》的组诗度过一山又一山的寂寞,容若的一天天,念着《梦江南》的组诗捱着一世又一世的哀愁。
  京城空空的小院,失去了女主人的空空的小院,容若在这里呆呆地看着江南的昏鸦、暴雪、伊人……又是一首《梦江南》,只是,这首《梦江南》却并不属于那一组江南组诗,而是,在那浩大而婀娜的组诗之外,孤零零地唱着同样的旋律。同样的旋律,不同的心事,仿佛是一个形销骨立的幻影,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便是我们开头的那一首: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秋去冬来、夕阳西下、寒鸦空掠。江南似乎不再一个琼花与明月的佳丽之地,却变成了一座冻云与飞雪的伤心城堡。这是容若和沈宛的另一个江南,仿佛是一个影子世界,与真实的江南重重叠叠、斑斑驳驳,却永远无法交织在一起、融汇在一起。
  时间过得漫长,他越发记得她玫瑰花盛开的发香,她也越发记得他那洒脱不定如烈火纷飞的率性,只是,何时才是柔软绕心间的笑声,何时才能迎上那归家的温馨眼光?
  就是在这样的一副布景里,那个江南女子弱弱地站着,一心把思绪抛却似虚如真,一心把生关死结与酒同饮。待昏鸦飞尽,人,依旧冷冷地站着,不知那美丽的眉间心上正在爱着谁、恨着谁?
  雪花疾掠的黄昏,闺阁里看雪花如柳絮飘飞。容若以柳絮比喻飞雪,看似轻盈剔透,实则暗藏深意。这是一个若有若无、欲说还休的用典手法:当初的谢家,有一天大家在庭院赏雪,谢安忽然问道:“这雪花像个什么呢?”谢安哥哥的儿子谢朗抢先回答道:“就像往天上撒盐。”众人大笑,这个时候,侄女谢道韫答道:“不如比作‘柳絮因风起’更佳。”——仅仅因为这一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便在古今才女榜上雄踞千年。后来谢道韫嫁给了王凝之,这便是“旧时王谢”的王、谢两家的一次强强联姻。而今,在这个江南,正是王谢故地;大雪飘飞,也正如当时谢家子女群集庭园的样子。只是,若再问起一句“何所拟也?”还会有谢道韫那样的江南才女给出一个惊艳千年的答案吗?
  “一定会的,”容若当然这样想,“但是,她现在走到哪里了呢?可到了她的江南了吗?”
  暴雪飘飞,黄昏的风吹进了女儿的闺阁,吹到了闺阁里那一枝插在瓶中的梅花,梅花似雪,雪似梅花,都称奇绝,却在伊人的眼中视而不见。
  闺阁里的薰香已经燃烧尽了,那本是珍贵的心字沉香啊。在江南更南的岭南,有一种特殊的沉香木,有氤氲的香气,有入水即沉的性格。当地人把沉香木切割成薄薄的木版,在茉莉花盛开的季节里趁花儿含苞未放的时候把花儿采下,均匀地铺在沉香木的薄片上,一层一层,装在瓮里密封起来,一天一夜。这时候,待放的花儿已经静静地在翁中开放了,人们把翁打开,拿掉那些花儿,换上全新的含苞未放的茉莉花,然后再次密封。如是者不知多少次,有时候甚至会熬过整个茉莉花开的季节,这才算把茉莉花的香气和沉香木本身的香气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然后。再把沉香木的薄片镂刻成心形,再经过多次的精心打磨,这才做成了一瓣“心香”。这样的香气,恍如历尽艰辛、历尽岁月而悄悄沉淀下来的爱情。
  但是,香,总是会烧完的。只留得冷冷的灰,散落在地上,仍旧是心的形状。只是,成灰的心,稍稍一阵风就可以吹散,稍稍一场雨就可以打得泥泞。
  
  江南,沈宛的心时时纠缠着容若,纠缠着两人那刻骨缠绵的过去。当初的书信往还,当初的似真似幻,而今不再。心事无人可说,只对着旧衣裳偷偷泪湿。沈宛的忆旧伤情,也借诗词浅浅抒发,让那小小的薛涛红笺随着自己的丈夫一起传世:
  
  《菩萨蛮·忆旧》
  雁书蝶梦皆成杳,云窗月户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京城,明珠府。容若已经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他终于没有能够做回自己,也终于没有能够拥有他的宛儿。天黑了,花谢了,天才陨落了,他所失去的,终于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获得。
  江南,那个天才词人的小小骨肉从沈宛的腹中凄凉地降生。他的哭声被昏鸦的声音掩住了,他的眼睛被翻飞的急雪迷住了,沉香木的灰尘跟随着江南湿冷的空气轻轻地浮起,浮过了胆瓶中的那枝带雪的梅花,弱弱地飘到了他的额上。
  那一刻,他听到了妈妈的哭声……
  

  
  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首《蝶恋花》,是纳兰词名篇中的名篇,但要开讲,还请恕我不得不介绍一些音律的小知识,因为这对体会这首词的情感力量是非常要紧的。
  如果用普通话来读,只会觉得这首词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但是,这是一首沉痛的悼亡词,容若情感的深沉凝聚便不可能容忍这样的音色。
  在古音里,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这种音调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不见了,大略来说,入声字的发音接近于普通话的第四声,但尤其短促逼仄、一发即收、苍凉抑郁。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就是用的入声韵脚,抒发的是一种沉郁顿错的家国之痛。容若这首词,声音也是一样,读起来如泣如诉,又仿佛泣不成声、哽咽逼仄。
  
  “辛苦最怜天上月”,这是一个倒装句,顺过来说就是:最怜惜天上那轮月亮的辛苦。为什么要怜惜呢?又为什么月亮是辛苦的呢?因为它“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
  这里的昔,就是夕阳的夕。环,是一种圆形的玉器;珏(jué),是一种半环形的玉器,这里分别比作满月和缺月。这句是说:在一个月中,月亮圆缺变幻,周而复始,只有一天里才是浑圆无缺的,而其余的日子或是缺得多些,或是缺得少些,总归不是圆满的。一月三十日,只有一日见团圆。这等恨事,让人如何销得!如果月亮能够一直长圆不缺,那该多好!
  容若在说月,实则在说人,说的是如果“我们”能够长久地在一起,日日夜夜都不分离,那该多好!如果上天真能安排月亮夜夜圆满无缺,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们永不分离的幸福,那么,我,甘愿用最火热的心来爱你,甘愿耗尽我的生命来照顾你、珍惜你,“不辞冰雪为卿热”。
  
  “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典故,是说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极笃,有一次妻子患病,身体发热,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是十冬腊月,荀奉倩情急之下,脱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如是者不知多少次,但深情并没有感动上天,妻子还是死了,荀奉倩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也随妻子而去了。
  这个故事,在《世说新语》里被当作一个反面教材,认为荀奉倩惑溺于儿女之情,不足为世人所取。但容若却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世人虽然把荀奉倩斥为惑溺,容若却深深地理解他,只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是一样的不那么“理性”的深情的人。
  
  “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就是无奈,无奈就是有所求而终不可得,是为“人生长恨水长东”,任你如何英雄了得,任你如何权倾天下,任世界如何桑天沧海,只有无奈是人间的永恒,是永远也逃不掉的感觉。
  尘缘容易绝,是为无奈,因为“尘缘容易绝”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一种形态;与无奈同属永恒,只不过,它常常会放过那些芸芸众生的迟钝的心,只猎取一两个绝世多情的生命。
  “无那”与“尘缘易绝”,从亘古的世间与世界来看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常态,就如同秋月春花、潮升潮落,但具体到每个人的身上,却忽然从亘古变成了刹那,从永恒变成了一瞬,从历史的片断变成了个人的一生,从世界的一角变成了个人的全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话自然是站在人的角度来说的,如果我们可以化身成一朵花儿,也可以同样感慨说“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每一个个体对于他(它)自己来讲都是全部,而在旁观者的眼里却只和所有的同类一起获得了一个无情无感的统称。所以,在容若看来,无奈与尘缘都是自己的全部,是世界当中一个短暂的插曲,一个无足轻重的片断,而世界在这个时候呈现给自己的又是什么呢?——是相对于短暂的永恒,是相对于自己这深切悲怀的无边冷漠。这就是下一句的“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燕子还是那样的燕子,和一万年前的燕子没有什么两样。一万年前的燕子会轻盈地踏上枝头,呢喃细语,今天的这些燕子仍然轻盈地踏上帘钩,一样的呢喃细语。对于这些燕子来讲,外间的世界,哪怕是近在眼前的容若的刻骨忧伤都是不存在的,不会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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