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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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国-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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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群之马”,他们没事找碴儿,脚压着油门说你排气超标,必须到定点厂维修;又如2002~2003年,大量山西司机被路检刁难,空车被判罚超载。无可奈何之下,司机们权衡利弊,结论还是局里有人更太平,舍财去灾吧。所以结交交警成了司机的业余必修课。经济学家罗纳德科斯说:交易费用决定了人们对一种制度的选择。“害群之马”深谙此理,其用心就是要增加按章办事的费用,让你走正道无门,只好求助于关系网和人情。有了人情,他的油水才有保障。
  可见,许多情形下,“坏”并非可以单纯归咎为道德危机,后面还反映了社会秩序危机。正式规则一旦失范,非正式规则才有可乘之机。
  其四曰:中国人做事不认真。
  做事不认真,也是许多中国人的一个通病,不认真的人和事司空见惯,大概这也和时兴不认真的某些现实有关。你若认真,别人说你“傻帽儿”。譬如,随意夸海口,承诺不兑现。许多人一开始就没打算兑现,说着玩儿的。福建东部方言词儿“满说”,甚为流行。“满说”就是随便说,瞎说不当真。不当真也要说,而且常说,反映了一种奇特的价值观。福建南部方言另一词与之相近,叫做“画虎卵”。“卵”属闽南方言,指雄性生殖器。这话的妙处,乃是当地无虎,谁也没见过老虎,更没见过其生殖器,所以,随便画几笔很容易蒙人。经常“满说”,经常“画虎卵”,等于经常蒙人。
  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契约和法律规范没有明显约束力。签订的合同,承诺的事情,甚至法院的判决,后面执行都很难,要千叮咛万嘱咐,催了又催,挤牙膏似的一回一点,还未必奏效。大家做事普遍不认真,一旦遇到做事认真的人,反倒十分惊讶,仿佛老古董:“哇,这年头,还有这样认真的人。出土文物啊?”“这年头”三字本身即具深意,如今成了中国人口头禅,后面必跟定价值消解的话语——混、糊弄、马虎眼、敷衍塞责、反理想主义、不诚信……“这年头,谁跟谁啊,是不是?”意思是何必那么认真呢。
  中国本是君子之国,信守契约之国,古人斩金截铁的金玉誓言——“言而守信”、“一诺千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尚在耳边回荡,不肖子孙的诚信堕落至此。呜呼哀哉!
  其五曰:虽同属儒教国家,礼教大幅落后日韩。
  中、日、韩同系东亚儒教国家,中国还是东亚文化发源地,为什么今天中国比日韩落后一大截?这个问题曾经被问过多遍,思想上仿佛解决,又仿佛没解决。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说法,是“吃人的礼教”导致中国落后于西方。然而,说到所谓“吃人的礼教”,日本和韩国也不逊色。韩国拥其“箕子学说”和“李退溪学派”,甚至要与中国争执儒教发源地位。若中国不要儒教,他们当然要去;至于日本,明治维新以前奉朱熹理学——朱子学为国学,自称“朱熹过化之境”,与朱熹家乡福建省如出一辙。这是说远事。再看今日平民生活,日韩两国的礼教遗风当今中国望尘莫及,中国年轻的“新人类”早已不敢自己妄称“礼仪之邦”。在公共场合,一群普通中国人与一群普通日本人或一群韩国人坐在一起,不消开口,行为举止立分出国籍,反映出从小传统熏陶不同。
  难道,这儒教真就十恶不赦?一旦扔了儒教,便一好百好?
  纵览儒教国家现代化,尽管礼教积习有阻力,却未必是导致落后的主要原因,甚至未必是唯一原因。宗教与社会进化的关系,甚为复杂。礼教未必能阻挡现代化,也未必与现代制度完全不相容,简单地判断难免流于武断。日本的企业还将家庭忠孝观念引入企业文化,推助了日本战后经济起飞。无可否认,礼教可能是窒碍中国现代化的原因,但肯定不是导致中国近代深重苦难的唯一原因,不能由此掩盖了其他原因。什么原因?江湖化!


难以破解的老问题(三)


  寻找失落的线索
  作者积十年心得,设置了以上的这五个问题。自然地,只能先自问自答。为了找答案,作者做了一项十年研究:
  1993~1998年,作者利用工作接触社会各阶层群体之机,对于这些问题进行定向调查,从中归纳出几个关键概念:关系、人情、死党、面子、混。这五个关键词勾勒了一个特殊的话语空间,代表了“书本学不到”、“老实人吃亏”、“坏人发达”等规则的内涵。调查显示,这些概念与社会陋规有关,也与一些隐形习俗有关。
  2000年,作者做了一个古代文献电子资料库,涵盖公开出版和互联网登载的大部分古代电子文库,主要包括《二十四史》以及历代重要文学作品。将这以上关键词放进文献库检索,结果发现:第一,这些关键词的起源时间相对集中,基本处于明中叶后至清代(相对于五千年文明史);第二,这些关键词的话语主体是移民和游民,俗称“闯荡江湖的”。
  明中叶以后的游民迁徙与上述隐形体制有何关联?
  明代是中国文化古典性的终结,是近代性的开始。社会变迁千头万绪,究竟哪些历史变化与上述隐形制度有因果关系或者相关关系?
  原来“江湖”是祸首
  明中叶以后,针对中国农业生产关系承载力而言,人口规模在总量上接近饱和,而在局部地区基本达到饱和,人满为患以晋、徽、闽三地为最。在这些人口饱和地区,过剩人口溢出宗族乡村流落他乡,神州大地迁徙人流泛滥,产生一个稳定的移民无产阶级——游民。游民晃来晃去不消逝,是五千年来未有的大事。我们熟悉的古代经典生活方式,实际上是定居农耕模式。定耕和定居,既是儒教既定国策,也是实施儒教统治的必然要求。简言之,儒教是基于定居组织的文化,定居是这文化的前提。一旦游民四起,政府在家族制度内无法解决人口流动问题。移民群体在古典农耕制度中不能被整合,因而具有极大的破坏性。除了商人以外,大部分游民缺乏稳定的经济来源,生活难以为继,行为不可避免流氓成性。游民,即所谓流氓无产者。此光景在明下半叶愈演愈烈,终未见好转,明末战乱演成一个小高潮,生成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
  清初,康雍乾三世历经百年,史称盛世,民生康宁,人口繁衍,骤增三倍。忽然间“康乾盛世”急转直下,世道直接毁于人口膨胀。盛极而衰以后,嘉道咸三朝人地矛盾更加严峻,灾难在加深,人口仍在增长,全国人口饱和的临界点终于全面来临,神州各处人满为患,食不果腹的饥民纷纷离开家乡四处逃难。一个经典时代终于崩溃了。
  清代游民在远离家乡的逃难生涯中,二百年饿殍死鬼不计其数,不幸成为儒教訇然倒塌殉葬人。清光绪二年“丁丑奇旱”,粮食连续三年歉收,仅山西一省饿死数百万人,演成人肉相食的惨烈悲剧。
  大难后有少数幸存者艰难存活,形成一个漂泊群体——江湖的星星之火,日后得逞燎原。这些人组织了一个社会“江湖”。这个怪物,深刻地影响了19世纪后中国社会的面貌,悄然建立自己的领地:一个秘密社会,一个关系网络。上世纪初,江湖势力进入政坛,黑白两道渐行融会,秘密会党和关系网两种江湖从流民“道上”扩散至主流社会——商界、官场和文化圈,从而产生无以数计奸商、军阀、政棍、文痞和混混,导致中国社会结构和文化的“江湖化”。江湖化,即合法体制被江湖渗透了,成了江湖地盘。
  前后历时五百年的“江湖化”,正是解读上述五个困惑的钥匙。江湖观点是思考的钥匙。离开江湖,仅以“儒教吃人论”便无从考量真实的近代中国。
  近五百年来中国“江湖化”,是造成近代中国社会逐渐腐败的重要原因,是形成“老实人吃亏”、“坏人发达”等制度悖论的原因,是近代中国落后于西方文明的原因之一,也是近代中国礼教落后日、韩的主要原因。若将这个新观点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观点合并,那就是:礼教崩溃和社会江湖化,是近代中国衰落的二重旋律。单旋律、单思路解释近代中国的路径,不能解决问题。如果简单地认为礼教制度面对西方文明入侵的劣势,是近代中国灾难的全部原因(正如眼下教科书所述),就忽略了古代制度内部的一个深层问题。实际上,早在明朝,表现为人地矛盾的儒教制度的生产关系承载力已经突破人口极限,古典性开始终结,现代性诉求已经发端。江湖化,只不过是寻求现代性的一个歧路,走错了方向。
  那么,什么是“江湖化”,什么是江湖中国?
  本书所说“江湖化”不限于狭义江湖——帮会或秘密社会,更涵盖认同和实践江湖规则的一般百姓,即被江湖同化的整个社会。这是一个可被观察但不可回避的事实。若回避,便是讳疾忌医。
  整个社会被江湖颠覆,意味着正式规则被非正式规则颠覆,这是人类社会史的奇迹,是儒教文明后期特有的大事。江湖化之所以是奇迹,因为它在数学上创造了一个悖论:
  体制内=体制外;
  或者:正的=反的。
  理解这个悖论是一种思想挑战,也是一个民族勇敢面对命运、自我反省的挑战。


中国的江湖化(一)


  明以前中国社会
  江湖并非无源之水,它产生于古典儒教制度内部的固有矛盾和技术性障碍之中。
  五千年来,古代中国一直是定耕农业国家,其重要制度譬如商礼周礼、周公制宗法、秦汉立郡县制、隋唐行均田制、明清改行混合财税制……均围绕着定耕农业而制订,一切皆以有利农耕为最高原则。
  古典中国文化是定耕农业文化,农户家族是社会组织的细胞,农业是基础产业,定居是基本生活模式。围绕这一文明轴心,培育并形成价值信念、社会组织、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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