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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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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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种粗暴的蹂躏是会毁了这生命的。于是她便不敢一个人胡乱走了,哪里也不敢去,总是
呆在宿舍里,她一点没去想以后将怎么办,她甚至没有想到,这生命总有一天会喷薄而出,
别人将怎么看待呢?她只是将它牢牢地守在肚子里,守在她无比宁静的心田里。
    后来,腹部却越来越隆起。首先发现的是他,于是就牢牢盯着,想找机会问一回。这一
天,午休的时候,她下楼上厕所,在院子里遇见了他。他蹲在练功房门口,守株待兔似的等
着,他问她:“你的肚子……”不等问完,她便匆匆答道:“没你的事。”匆匆地折回头回
宿舍了。她怕他会伤了这肚子,她不允许任何人伤这肚子。然后,便有了些议论,领导终于
找她谈话了。她先是否认,否认不下去了便承认了,却是怎么也不说是和谁的,只说是自己
的,自然荒谬得可笑。领导说出了他的名字,这全在大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却惊惧地连连
摇头:“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领导
要她去动手术,她死也不愿意,竟跪在地上求饶。领导威胁着要开除她,她则说随你们的
便,反倒不哭了。
    这时候,他躲在办公室紧隔壁的灰尘弥漫的道具室里,趴在墙上,紧贴着耳朵,头上挂
了半张残破的蜘蛛网。脱落了石灰的砖缝里传来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是闯祸了,他们闯祸
了!这是什么样的祸啊!他沿着墙渐渐地滑了下来,滑坐到地上,蜷成了一团。他们的造孽
会有一天遭到惩罚,这是他从来不曾怀疑的。可事实上,对这一天,他一无准备,也一无想
像。现在,好了,惩罚来了。他们的欲念,竟有了果实,他们竟无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种子。
这生命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要把他们怎么样?他真是害怕极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
他眼里,变成了巨大的危险的鸿沟,彻底地隔离了他和她。他以为他们是被这生命隔离了,
而丝毫没有想到这本是最紧密的连接。她的哭声从墙缝里漏进,刺着他的心,他不由得热泪
盈眶,充满了绝望的怜悯,为她,为他,为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知道,那一切终于告终了。
    孩子是在一个秋天的黎明出生的。全团的人都去了医院,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黑漆漆,
空荡荡的练功房中央,那一片坚硬的地板就好像干涸的沙漠。他双手抱着腿,头垂在膝间,
万籁俱寂,连虫鸣都灭了,他竟变得迟钝,无法运用他的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将要
发生什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那生命发生在她的身上,不能给他一点启迪,那生命里新鲜
的血液无法与他的交流,他无法感受到生命的萌发与成熟,无法去感受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
的责任与爱。其实,那生命里的一半是他的,然而,他尚需要间隔着肉体去探索,生命给予
的教育便浅显了。况且,他被他自己的痛苦攫住了,得不到一点援助,他动弹不了了。从这
一刻起,他被她超越了。
    她躺在血污里,痛苦得发不出声。孩子在血污中降生了,居然有两个,一个男,一个
女。
    听见孩子此起彼落的哭声,谁也不忍将她开除,只给她记了一个大过,然后安排她去看
门。就在孩子出生的几天前,看门老头去烧茶炉,走到一半就倒在院子中央,等人发现,已
经没气了。诊断是脑溢血。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传达室里。每日要收发报纸信件,烧茶炉,还要叫电话,
一份微薄的工资却要养活三口人,很艰难。好心而多事的人劝她送掉一个孩子,她死不答
应。因她听说,一对双是不能分离的,必须在一起养,尤其是一个男一个女,就更不能分离
了,分离了就更活不了了。
    日子虽然艰难,可是她却十分的愉快,心里明净得如一潭清水,她从没有这样明净清澈
的心境。多年来折磨她的那团烈焰终于熄灭,在那欲念的熊熊燃烧里,她居然生还了。她以
为是这两个孩子的帮助,对他们是无比感激无比恩爱,全心全意地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一
点伤害,并且,总是奇怪地认为他们处在险像环生之中,最大的危险便是他了。她不让他看
他们,她怕他会掐死他们,如同掐她一般,她极力否认他们与他的关联,岂不知,他对他们
仅只有一点点好奇而已,甚至还有些害怕。而他们就好像要抓住他不放似的,竟越长越与他
相似。那额,那鼻,那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与他的相似,他是再逃不过这血缘的圈套
了。他只能远远地,匆匆地瞥见一眼,她总是躲着他,看见他就怆惶地逃离。仅这一瞥也足
够攫住这印象了,他又惊讶又害怕,孩子要以自己的灵魂去追捕他了,他唯有逃避。他无法
承担这一个事实,那便是,他有孩子了。不,不,他没有,他毫无准备,他毫不能理解这里
面的意义,因此,他注定得不到解救,注定还要继续那股烈焰对他的燃烧。由于她的脱生,
必由他一个人单独的承受,那燃烧便更加狂烈,他想尽一切办法去宣泄体内岩浆般的热量。
    开始,他赌博。在牌桌上,再没比他更焦躁不安的了。红着眼,手指痉挛着,脚在桌下
剧烈地颤抖,抖动了一整张牌桌格格地响。他赢进许多,又输出许多,将赢进的全输了,本
也输了,手表也卖了,还欠了债。然后又想结婚。底下小镇上的人家为他说了个镇上的媳
妇,三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
    婚后的日子很不顺心,每次老婆来探亲,住不满日子就要回去。旁人问她急什么,她就
掉泪,说受不了,究竟什么受不了,却说不出口,抹着眼泪就走了。他也不挽留,阴沉沉地
笑笑。功是早已不练了,却喝酒,喝得烂醉。然后就得了肾炎,治好了以后,剧团也不好留
他了,把他分去百货大楼守柜台。他嫌堂堂男人守柜台丢人现眼,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乡的
镇上,老婆为他在镇粮管所谋了份开票收钱的事儿。走的那天,一伙人送他,走过传达室,
她正一手抱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看街上孩子玩方宝,意外地没有躲避,而是看着了他。他
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过去。
    这时候,他们都是大大的人了,他二十八,她也二十四了。曾有热心的人要给她说个男
人,她也并不反对,一个人究竟是太寂寞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她是这城里出了名的女人,
烂了帮的破鞋,带了两个私孩子,连爸爸都不知道是哪个,提起过了还要朝地上唾三口,除
去晦气和脏气。而事实上,经过情欲狂暴的洗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干净,更纯洁。可
是没有人能明白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自卑。没人愿意娶她,她也不怨
恨,只是带了两个孩子,勤勤恳恳地过日子。
    岁月如流水,缓缓地流过,流水如岁月,渐渐地度过。水客的歌声一日一日稀薄,城里
建起了自来水塔,直接把水引了过来,没水客的生计了,于是那歌声便沉寂了,再没人听
见,也没人记起。只在剧团出发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守着空寂的院子,睡着的
时候,她深沉平静的梦里,便隐隐地响起了那忽而高亢忽而低回的歌唱。孩子一日一日地长
大,会叫“妈妈”了,把个“妈妈”叫得山响,喜欢在练功房越来越褪色的红漆地板上玩
耍。那一片地板在他们的眼里,简直是辽阔的了,四周都是镜子,往中间一站,四面八方都
是自己,他们便害怕地逃走,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手牵手慢慢地走回来,定定地站住,观
望着。她倚着门框等茶炉的水开,手里提着那块写了“开水”字样的木牌,望着她的孩子在
地上滚爬,怅怅地微笑着。
    “妈妈!”孩子叫道。
    “哎。”她回答。这是能够将她从任何沉睡中唤醒的声音。
    “妈妈!”孩子又叫。
    “哎!”她答应。
    “妈妈!”孩子耍赖的一叠声的叫,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激起了回声。犹如来自天穹的
声音,令她感到一种博大的神圣的庄严,不禁肃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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