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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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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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抛闪?抛闪无投奔。”
很久以后,山坡羊的曲调还常常萦绕在张颀耳边,挥之不去。每每回忆那场讯问,张颀脑海里弥漫着的,全是揉碎散落的海棠花,铺满了空旷的院落,远处飘来一曲凄怨的山坡羊,细若弦丝的歌声飘飘荡荡,与漫天漫地的惨淡嫣红相和。
张颀不记得板子起落了多少回,他只记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似煮沸的茶水,涌动出来各种复杂的情绪。他想他应该是怀着深深恨意的,然而,当狱吏拉动拶子时,蒹葭发出的惨叫,如利刃般划过他的心间。张颀暗暗拳起袖中的双手,面上挂起漫不经心的讥笑,带着几分挑逗的眼神,落在受刑犯人惨白的脸上,“疼吗?”
虚弱的犯人伏在凳上,浑身难以控制地痉挛,他慢慢抬起头来,黯淡的目光对上踞于威严高位的男子,“十指连心,焉能不痛?”
这句话听上去耳熟,张颀心中不由狠狠一震——眼前的沙人曾经捧起自己双手,满脸怜惜地叹息,“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从前的一切,原来都是作伪么?张颀竭力克制内心的酸痛,面上维持着几近僵硬的笑意,“既然痛不可当,那就说实话,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身世,本王早已彻查得清清楚楚——”
“呵——”犯人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头凌乱散落的长发依旧乌黑透亮,仿佛缎子一般闪烁着光泽,“蒹葭劫狱,并无人指使,蒹葭实在无话可说。”沙奴的脸上,似乎带着某种张颀陌生的表情,然而,张颀却又看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有些焦躁地吩咐,“拖近些,把犯人的头抬起来!”狱吏不明所以,七手八脚拖曳着蒹葭上前,蒹葭摇摇晃晃跪立不稳,被众人强拉着抬起头来。张颀盯着蒹葭左右端详,忽然发现,蒹葭的脸上竟然没有泪珠。张颀心头一惊,脱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哭?”他不是曾经说过,自己是桃花仙转世,常常落泪吗?
也许是觉得他的问话可笑,蒹葭轻轻地摇了摇头,雪白干裂的唇角沁出一丝微笑,“眼泪有什么用?郎君曾经说过,就算喊疼,也不会有谁心疼——蒹葭在这公堂上落泪,徒增仇雠的笑料罢了。”
仿佛一阵罡风吹过,张颀面上的讥讽笑意烟尘般四散消逝。他狠狠闭了眼睛,压抑住内心的绞痛,过了片刻,这才重新张开,双眸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悲凉和哀痛,“为什么?玉奴,为什么?”自己对他难道不够好吗?他为什么不肯安份地待在王府,享受他给予他的一切?如果他收手,他会原谅他的,他也会尽力——保护他。
听到“玉奴”这个昔日称呼,蒹葭再次笑了,张颀看到,仿佛什么神奇力量慢慢注入沙人的身体,蒹葭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挺直了自己的脊梁,“郎君——”他暗哑地开口,原本因为疼痛黯淡无光的双眸,忽然回光返照似的亮了一亮,“我——是个沙人。”
“郎君,我是个沙人。”原来,蒹葭从前反复跟自己提及的这句话,蕴含着如此深意。张颀气极而笑,“因为你是沙人,所以你串通刺客行刺,还惺惺作态,摆出奋力救我的模样?”听到张颀的质问,蒹葭身子一个哆嗦,他的眼神里,忽然出现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这次行刺,其实纯属意外。原本约定,八月十六日夜,沙国杀手前来行刺,蒹葭从旁协助,重伤张颀,谋取玉昙花。他万万没有料到,当晚光临的不速之客,并非预先说定的沙国杀手,反而另有其人。此人与蒹葭存着同样心思,为了夺取玉昙花,暗暗潜伏在皇城中,伺机出手。
那夜,蒹葭不顾一切奋力拦阻刺客,事后回忆,自己也有些茫然。他想了又想,反复告诉自己——他不顾性命扑上前去相救,深恐张颀就此死去,一定是因为沙国,而并非因为张颀本人。
自己的奋力相救,或许存着私心,然而,生死攸关之际,张颀舍命撞开他,迎上刺客的利刃,却是真真切切落在蒹葭眼中,也大大出乎了蒹葭的意料。时危见节,世乱识义,蒹葭明白它的含义。此刻公堂上张颀提及,不知怎的,蒹葭心中忽然生出些许喟叹,多日共处,他熟悉张颀的一举一动,洞彻张颀心中的无尽愁苦,倘若,他们之间不曾横亘国仇家恨,那又会是怎样?
蒹葭神情的复杂变幻,都没有逃过堂上主审官的眼睛——张颀暗想,“果真是苦肉计!我原来被他骗了!”阵阵难言的失望和悲伤,如巨浪般涌上心头,张颀狠狠掐着自己手腕,面上保持着漫不经心的讥诮,“犯人为何不答?”
张颀的问话,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浇散了蒹葭的胡思乱想,刹那间,蒹葭有种从梦中醒来的感觉,眼神瞬息恢复了冰雪般的淡漠,“正是苦肉计,我们原本势不两立!”
张颀心中再次狠狠一痛,他定定注视眼前遍体鳞伤的沙人,他要看清楚这个口是心非的敌人——他的同伙芙蓉等人早已供认,魏蒹葭化名江秋,乃是非城的奸细,惯于吹箫杀人。他多年来潜伏于木都城,假借戏班的名义,与是非城暗通曲款,屡屡向是非城泄露南国军情。入宫以来,他刻意逢迎自己,谋取信任,伺机向是非城传递南朝动向,入夜又每每潜入皇城,搜寻玉昙花和赤焰金鸟的下落。去年五月,江秋随军其间,预先向敌寇传递军情,并暗中杀死砂州郡守陆渊明,阻扰军备运输。去年八月,江秋联合刺客,妄图刺杀自己,夺取玉昙花,去年十月,他出谋划策,假借自己名义,行刺秦二,嫁祸给自己……
这样的敌人,却天天跟在自己的身侧,与自己同枕共眠,听着自己絮絮倾诉心事,和情话。张颀再忍不住苦笑,他的眼神里,浮现出深刻的哀痛,“魏蒹葭,你告诉我,从前你跟我说的,到底有几句是真话?”
蒹葭有些虚弱地闭上眼睛,认真地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一字一句,从沙人渗血的唇角慢慢吐出,“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郎君,我素日所言,并不曾欺瞒你,都是我的真心话呀……”
三日后,榻上养病的皇帝批准了张颀定谳魏蒹葭的绞刑,魏蒹葭乃卑微沙人,所以无需进行三复奏①的程序。南朝遵守秋冬行刑制度,如今是肃杀九月,正合适处决死刑犯人。魏蒹葭被当众绞死,尸首陈列三日,以示惩戒。
魏蒹葭死刑处决那日,张颀并未到场。他吩咐赵耀,一早挑选魏蒹葭喜欢的服饰,遣人带去狱中,并为犯人沐浴整妆,送他干干净净地上路。赵耀回来复命时禀告说,张颀送去的首饰,魏蒹葭一样也没选中,他的手腕上,依旧佩戴着亡母的遗物,那支水仙花缠枝的金跳脱。魏蒹葭还留了句话给张颀——“郎君,我其实不姓魏,也不姓江,我本姓沙,沙峥嵘是我故去的父亲。”

萧兰不辨真

“梅儿,别哭了,咱们再等等消息,一定会有办法的。”油壁车内,白灼华举帕子替张漪拭擦眼泪,眼神带着些许的无奈,低声劝慰嘤嘤哭泣的公主。
“他性格倔犟,言语冲撞,又不肯低头,”张漪两道烟眉纠结在一处,愁泪千行滚过唇角的面靥,“如今身陷囹圄,不知要吃多少苦……”
张漪言语中的他,指的是黑国储君明珠,张漪的未婚夫君。南黑皇家联姻,明珠迎娶张漪,是早已定好的天家喜事。然而,今年六月,明珠忽然向张思新提出,不愿迎娶南朝公主。张漪恼羞难当,发誓与明珠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张漪嘴上赌咒,心中却对这位英俊的郎君念念不忘。两月之后,黑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命案,张漪的一颗芳心,不自禁地又悬在半空之中。事情是这样的,黑国出生仅八月的小皇子澄江,莫名受到惊吓,猝死皇城。黑国皇帝无尘悲恸震怒,查明缘由,明珠被指认为幕后凶手,他嫉恨幼弟蒙宠,担心自己储位不稳,故而痛下杀手。
虽然明珠一直厌恶小皇子的生母,黑国新的皇后娘娘,还曾公然闯宫弑杀后母,然而,张漪怎么也不相信,明珠会作出弑弟的行径。黑国接踵传来坏消息,明珠对罪行供认不讳,皇帝大怒之下褫其封号,打入监牢。张漪心乱如麻,匆匆求父亲救助明珠。不巧的是,张思新正卧榻养病,他本就恼恨明珠悔婚,置自家颜面为无物,更兼南朝国内纷乱不断,张思新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去管邻家的闲事?他断然拒绝女儿,责令她莫再提起明珠。张漪无奈,哭着寻找大哥相救。张颀与明珠交往深厚,本拟设法营救明珠,他安慰妹妹宽心,立刻遣人携带银钱赶赴黑国土城,打探情况,伺机援手。
张漪于闺阁中等候消息,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生。这日正逢十五,公主照例约白灼华去万年寺烧香祈福,一路之上,女儿家愁情百结,长吁短叹,珠泪乱滚,恨不能将眼泪穿成金缕,递入狱中宽慰郎君。
白灼华一边劝解张漪,一边在心中唏嘘——赤焰金鸟的逃离,似乎将南朝的国运一并席卷而去。金鸟获释后,南国的形势天翻地覆。八月以来,各地沙奴纷纷暴动反抗,北国战事更不太平,而皇帝始终搁在心间的二皇子秦韵文伤重昏沉,生死未卜。如今正值十月,张思新照例居于白辱阁休养,也不知皇帝面对残荷枯水,心中是何等地郁结烦乱。
屈指算来,燕霡霂仙逝已然十月。这大半年来,张思新多次向白灼华暗示,欲纳她入掖庭,白灼华每每言辞躲避,张思新虽不追逼,然而,从这位中年君王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少女读出了男子蕴藏的渴望和深情。想到这里,白灼华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脖项的香囊,自从佩戴香囊以后,体内的魂灵似乎受到了某种神奇力量的压制,自己的情绪也稳定许多。
今日往万年寺上香,白灼华暗暗祈福,南国国祚太平绵长。为免招摇身份,这次前往寺庙,张漪照例只带了十数名金吾,并未驱赶游人开道,众人打扮成寻常人家的模样。车行了一阵,忽然前面吵吵嚷嚷,仿佛发生什么大事。两人拉开幔幕望出去,街面数百人摩肩擦踵挤成一团,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路人指指点点,双眼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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