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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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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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远伤重躺在榻上,思虑重重,不敢阖眼。如今能驾驭自己军队诸将的,算来算去,非张思新莫属。李王爷深知,自己四个儿子虽然勇武,但论起胸襟见识,杀伐手段,手下的忠诚能士,都远不及这个女婿。若是传位给长子,他掌控不了全局,李家势必四分五裂,互相残杀,血流成河。到了那时,只怕还是被野心勃勃的女婿乘机夺去江山。而真沦落到那一步,李家五个儿女必定身首异处,难以保全。既如此,不如将事情做的漂亮些,为李姓留条后路。他在恍惚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挥师北上,究竟是对是错?
这或许就是天命使然!李承远召集众人,郑重交代,悉数李家军马交与张思新手中。垂死之人拉着女婿的手,目中含泪,嘱咐他登临高位后,务必善待李家子孙。张思新震惊动容,当即跪倒,折箭立下毒誓。随后,李承远又诫惕自己儿子,务须全力辅佐女婿,成就大业。
李承远宣布决定,部属幕僚都松了口气,暗叹老爷子真乃异人,高瞻远瞩,胸襟宏阔。李家四个儿子惟父命是从,虽然也有两个腹诽的,却不是能定夺大事的人,张思新得到好处,难得地谦虚起来,对四个小舅哥恭恭敬敬,甚至极尽忍让,做足了腔调。另一方面,张思新授意妻子李氏,从中斡旋。李氏乃李家小女,平日得哥哥们疼爱,关键时刻,她自然帮着夫君说话,缓解哥哥们心中的烦闷不平。
除了消弭萧墙之祸,更为重要的,还是延续战果,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张思新果然不负所托,他决断精准,行事干净利落,赏罚分明,又善于笼络下属,大半年内,他率领众人,拿下天国数十个州县,逼着欧阳成一路仓皇北逃,不断割地送钱,即使白谋在木都苦苦拦阻,也阻挡不了南朝建国的大势……
夏言忖度——张思新骄傲自负,一路征战连连告捷,这半年却滞留木都,被白谋往死里搓磨,白谋真可谓张思新的心头刺,不拔不快。如今心腹大患的家小落入南朝手中,张思新或痛加折磨,或利用其要挟震慑,总不会让白谋好过——这样想着,夏言上前,向张思新奏明北朝雪城的动态。
闻听奏报,张思新放开婉画,神色转而凝重,眉头也微微蹙起,叹道,“国君诏旨臣子弃城投降,欺凌忠臣老幼妇孺以媚仇雠,欧阳成何其荒唐?□□君父寡廉鲜耻,拥离散之人心以当大变,焉能不亡?”下旨善加照顾,平安护送白家老弱返回木都城内。众人不解,张思新也不多言,只淡淡道,“白谋既欲死节,我且成全他,让他妻儿送他一程。”
白谋在城上闻言,只是将信将疑。夏言留下白家老弱,南军果然后撤数里,白谋犹豫片时,下令开了城门。白家诸人奔入城内,见了白谋,哭诉□□官兵抄家时如何穷凶极恶,如何欺凌弱小,若非南使要人,阖府只怕都已充作官奴。白谋握紧拳头,目眦欲裂,怒道,“我等拼死苦战,攘卫□□,究竟身犯何罪,竟至沦落于此?”
众人七嘴八舌,南朝待己又是何等宽厚周到,一路殷勤备至。到达南军营中,张思新亲自设宴,对白谋新得的麟儿十分欢喜,笑对殷氏道,“我年底将为人父,给自家儿子预备了几块玉牌,白夫人且挑上一块,权当我赠送府上公子的见面礼。”张思新虽然面若温玉,殷氏终究心底害怕,也不敢违拗,随手捡了一块,收入袖中。张思新温言宽慰,“白将军刚毅忠勇,朕十分钦佩,若他捐躯死节,朕当善待白府家人,君无戏言,这块玉牌便是证物。”
白谋怔怔听家人诉说,眼神中头一次出现了迷蒙。再问及南北之盟的谈判,北国约略割让多少土地,又岁币多少金银,目前正在谈判之中,总之丧权辱国,天国已亡,人心已失。尤为悲痛的是,自己的副使孟潮,拼着一身箭伤,飞驰雪城告急,欧阳成只是不允,孟潮情绪激荡,怒骂昏君,欧阳成喝令兵士拿下治罪,孟潮大笑数声,一头撞向柱子,自尽身亡。
孟潮的鲜血似乎在眼前慢慢漾开,一片眩目惊心的鲜红颜色。白谋阵阵头晕眼黑,痛苦、失落、愤恨和茫然,如巨浪一般,碾过他的头脑,压得他无法呼吸。本来一心想着以死报国,奈何国已破,地已失,自己的赤诚热血,数月鏖战,无数战士鲜活的生命,全然成为烟云和笑话。捐躯死节,是为谁捐躯,为谁死节?大丈夫保家卫国,恩怨分明,白谋征战数十年,却忽然感觉迷惘,这些日子的艰难苦战,究竟是对是错?面对那些惨死的弟兄,自己究竟又该怨恨谁?
是夜,白将军将自己关入房中,烛火通宵未灭,翌日清晨,他眼下一片铁青,嘶哑下令,打开城门,投降南朝。众位将士默默望着主帅,白谋一字一顿,一番话说的十分艰难,“大丈夫不惧死,惟愿死得其所!如今时移势迁,我等纵然以身殉城,也不过落个不忠不孝迂阔糊涂的骂名。”他眼中隐隐含泪,棱角分明的面容里,是掩藏不住的无奈和憔悴。
谒见新皇时,瞥见张思新右臂裹着渗血的白布,白谋只觉羞愧难当。他斩杀南军无数,数度涉张思新于险境,如今倒戈投诚,也不知张思新会如何看轻自己,又会如何对待白家军和诸位降民?
白谋本性利落,既然决意投降,也当义无反顾,他暗暗盘算,张思新当场砍了自己也不为过,便拿自己的性命,为白家军换个暂时的平安,自己死而无憾。
他万万未曾料到,张思新笑着扶他起身,授予他征讨大将军之职,不但保留他白家建制兵马,还将常畅、陈东的五万军队划归他的麾下,令白谋立时率众征讨北国。白谋茫然怔在当地,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思新解下佩剑,当众宣布,“朕赐白将军宝剑,军中若有敢不用白将军令者,不论高低贵贱,白将军无需报朕,请以此剑处之。”
手持张思新亲赐的宝剑,便可仗皇帝威灵,军中行生杀大权,白谋双手捧剑,百感交集。顷刻之间,他由北国欲除之后快的罪臣,阵前一位狼狈投诚的降将,摇身变成指挥五万军队,拥有御赐宝剑的南朝大员。他抬起头,少年皇帝清俊面容俨然,这不是梦境。耳边传来张思新的亲切嘱托,“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军勿疑,朕静候征讨北国的捷报!”
白谋黯淡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仿佛燃烧起两团熊熊火焰,他跪倒在地,重重向张思新磕头,从此死心塌地,忠于南朝。他不负君望,一路所向披靡,攻下大片疆域,斩杀无数曾经的北朝同僚,而张思新也从未拆散白家军的建制,始终信任与他,一直委以重任。建国以后,张思新封了白谋爵位,赐予金银府邸,白谋子弟遍布天下,白家成为南朝数一数二的贵姓。

春风杜若香

燕傲天回忆往事,听儿子燕枫指责白谋,变了脸色叱道,“天国气数已尽,白谋投诚,是他审时度势,弃暗投明。他既效忠南朝,战场杀敌,便是职责所在。你小孩子懂得什么?”燕枫不以为然,嘻嘻笑了一声,“儿不懂,不说就是。”瞟了燕霡霂一眼,“说到凌厉冷血,大哥手段跟白谋倒有点像。”
燕霡霂脑袋嗡嗡作响,他们谈论什么,浑没听到,何况燕枫言谈随意,燕霡霂早已习惯。燕枫却对大哥人前不顾及自己颜面,始终耿耿于怀,每每回到家中,仗着父亲在侧,总设法找补回来。大哥默不作声,燕枫顺口说了下去,“爷,哥大我十一岁尚未婚配,长幼有序,成亲也该先考虑大哥才对,哪里轮的上我?”燕霡霂仍垂首不语。燕傲天侧头看一眼大儿子,叹了口气,对燕枫道,“起来说话!”
“我知道阿爹心中疼我!这地上多凉呀!”燕枫涎皮赖脸,笑着起身。燕傲天却没理会燕枫撒娇,心想,洁儿这个年纪,按理早该娶亲,只一直没挑到合适的人家。关于燕霡霂的亲事,不仅燕家着急,连皇帝也过问几次,张思新对燕傲天道,“万里,南朝人家你只管去挑,看中哪家告诉我,不论是谁,我亲自为小洁赐婚。”
话虽如此,燕傲天问及燕霡霂,燕霡霂只是沉默,浑然未将终身大事放在心上……哎,儿子被头疼折磨,夜间常常痛不欲生,也不知熬到何时才能治愈?燕傲天心下怜惜,轻声唤道,“洁儿,你的头疼香快用完了,明日请郿大师再新配些。”燕霡霂恍惚之间,听到父亲呼唤,抬头望去,燕傲天慈爱面容在眼前晃动,他怔了一下,“阿爷说什么……”
他脸色灰白委顿,双眸黯然无神,燕傲天心头一惊,“洁儿,你可是头痛发作?”燕霡霂摇头不语,燕傲天又疼又怒,“脸色都成这样,还要逞强!怎不早说?”起身几步,抢到儿子身边,抓他脉搏,却看他手心已被剜出两排血痕,料想燕霡霂攥紧拳头,指甲掐破了皮肉。燕傲天心如刀割,高声叫道,“快来人,送大郎回房!”
父亲眼神痛惜忧虑,燕霡霂张口想说什么,脑中仿被一柄利刃劈成两半,他眼前一阵乱黑,不由自主抱头,直冲墙壁狠命撞去。燕傲天惊惶之下,张臂拦阻,燕霡霂隐约察觉自己快要撞上父亲胸口,恍惚中身子停滞一下,复又冲了上来,却被燕枫拦腰死死抱住。
燕枫文弱,燕霡霂扭动一下,将弟弟甩出老远,刷的抽出腰间楚剑,房中乱挥乱砍。他满脸痛苦,头颅不住摇晃,面部扭曲变形,口中荷荷发声,状若疯狂。须臾数十家奴蜂拥而至,因大郎君时常犯病,众人早已熟敛,处置起来得心应手,他们四面拉动绳索,牢牢缚住燕霡霂。
为防燕大郎撞墙,燕相书房的柱头、墙壁和各处棱角皆裹以厚实柔软之物,燕枫身子甩到墙上却无妨碍,哼哼唧唧从地上爬将起来。侍从们七手八脚,抬燕霡霂回烟水阁。阁内卧榻也是特制,床头四角皆立铜柱。燕傲天恐儿子自残,燕霡霂放倒床上后,仍旧捆紧手足,四根绳索扣紧铜柱之上。金猊喷芳吐麝,冷水香气袅袅,燕霡霂折腾一番,终是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燕傲天吩咐解开绳索,拉起儿子双手,放入衾中。注视到儿子掌心伤痕,燕傲天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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