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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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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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灭枯瘦的老脸,丹田里便有股寒意直升上来。寂灭与青色马并排跑了一阵,忽地一掌向杨无恭拍去,杨无恭挥起铁矛扫向寂灭,寂灭左手在铁矛上轻点,借力一翻,那一掌的来势反倒更凶了。青色马晓得情势险极,拼尽余力一跃,寂灭那掌没拍到杨无恭,倒是拍在了青色马的臀上。青色马虽是吃过化性池里的酒糟,毕竟不像杨无恭,在池里泡过七七四十九日,抵挡不住寂灭掌力里的阴气,又向前跑出数丈,便一个侧翻倒在地上,把杨无恭和姬蕙攧出好远。它瞪大一双栗色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杨无恭,似乎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瞬息之间,青色马便老去了,目光浑浊了,原本油滑光亮的皮毛变得如同一池脏水,鬃毛脱落,横躺在雪地上,呲着牙,无助地死去。   
杨无恭用铁矛撑起身子,姬蕙靠着他的肩膀站住,两人默默看着数丈之外的寂灭,都知道这一次绝无逃脱的可能了。   
木杆嗥叫着向寂灭扑去,被寂灭轻轻一掌,劈出数丈,没声没息的便死了。   
忽然间,竟有雪花飘下来。寂灭木然的老脸上现出一丝惊惧,她抬头看去,方才还是朝霞绚烂的天空,此时却已布满黑云,巴掌大的雪花飘舞而下。   
杨无恭与姬蕙一直等着寂灭出手,但等了许久,寂灭却始终是一动不动。杨无恭试探着向前走出两步,寂灭仍是纹丝不动,一双眼茫然看着远方,仿佛杨无恭与姬蕙并不存在。杨无恭又走出一小步,才忽地发现寂灭在渐渐地消失,一片片雪花落在原本应该是她的身体存在的地方,却像落在极光滑的镜面上,而她的身子连同她穿的缁衣,也变得恍如铜镜,漫天飞舞的雪花映在上面,如一只只雪白的蝴蝶。   
最后,寂灭终于完全隐去,只余一条模糊轮廓,表明她仍是立在原处,并未离去。   
杨无恭想起他和姬蕙初相识时,在流枫川里,寂灭亦是如此刻一般,映了许多枫叶在身上,而那时,却是刚下过雨;还有姬蕙杀了突利后,寂灭追上来,亦是突然下起雨雪,寂灭才莫名其妙地消失,而他和姬蕙也才逃出性命。杨无恭想到此处,喜道:“阿蕙,老妖婆怕下雨,也怕下雪!”姬蕙也已想到了这一层,她点点头,却殊无喜意。杨无恭抬起铁矛,对着寂灭,便要刺过去。姬蕙却轻轻扯住他的衣袖,道:“放了她吧!”杨无恭转头看了姬蕙一眼,姬蕙正看着寂灭,眼里竟满是暖暖温情,杨无恭一愣,知道姬蕙对寂灭其实是极爱,也是极敬,他放低铁矛,道:“那我们走罢!”姬蕙点点头,与杨无恭相依着,向大雪深处行去。   
数日之后,他们遇到一块立在雪野上的石头。一块苍黑的石头,不知已在此矗立了多少年,棱角已被风雪侵蚀殆尽,却庄严肃穆得令杨无恭和姬蕙震惊。姬蕙走过去,用她早已变得粗糙的手去抚摸石头粗糙的表面。   
他们越向前去,遇到的石头就越多,都是这样兀然地立在天地间,有些似乎仅是一块巨石,有些则可依稀看出眉眼,还有一些,甚至可看出他们身上配带的刀剑。姬蕙想起,这一带必是突厥人的墓地。突厥人盛行火葬,墓内只有骨灰,墓前则立一石人,石人后还有一堆小石头,这些小石头称为歼敌石,有多少块小石头,就意味着墓中之人这一生杀了多少个敌人。   
以前杨无恭在草原上放牧,也常常遇上这些石人,杨无恭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不让自己的羊马去触碰它们。但是,如此多的石人集中于一处,却是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的。但这并非全部,当他们艰难地爬上一个高坡,数百里雪原尽数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被那壮观景象撞击得久久无言。无数的石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雪原上,一直伸展到天际,在大地的尽头,兀兀立着一座巨大的红色岩壁,太阳就像一块白玉玦,在那岩壁上面一点的天空飘浮。   
两人跌跌绊绊走入石人群里,有些石人极大,连杨无恭也要仰面而望,有些却又极小,只及姬蕙的膝盖,有些是以青石精雕细刻而成,有些却是以花岗岩粗粗地刻上眉眼便罢,但无论是大是小,是粗是细,石人的表情,总是似笑不笑,欲言不语,深沉肃静,寂寥孤独。   
他们慢慢地走着,像是走入了一座圣殿,他们不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谨慎,他们轻轻抚摸那些石人,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些什么,又似乎想唤醒这些石人,让它们同自己说话,告诉自己那些久远的、早已湮没的英雄传说。   
将近黄昏时,他们渐渐走近了那座岩壁,远远看去,岩壁上似乎画了许多粗野朴拙的图案。杨无恭正想走快些去看仔细,姬蕙却突然攥紧了他的手。杨无恭回身,问道:“怎么了?”姬蕙慢慢坐在雪地上,道:“一阵一阵地疼。”杨无恭有好一会儿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姬蕙,蹲下去握姬蕙的手,又站起来四处张望,似乎想找个人救助。然后,他把姬蕙从雪地上抱起,向那座岩壁跑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那儿去,他只是想总该做些什么才对。姬蕙在他怀里“哼哼”着,瞪着两只鼓出来的眼睛陌生地看着杨无恭,渐渐地,“哼哼”声变成牲口一样的号叫,姬蕙的手死死地抓住杨无恭的肩胛,“我要死了,我要死啦!……”她的头在杨无恭的肩肘处吊着,披散着长发,左右地乱摔。   
阵痛暂时停止了,姬蕙呼呼喘着气,杨无恭一边跑,一边用衣袖去抹姬蕙额头上的汗珠,似乎这是一件极端要紧的事。可再疼起来却是十倍于前,姬蕙觉得有个什么东西,正从她的向下坠的肚子里往外撞,她尖叫起来,她的叫声把杨无恭吓坏了,他把她放在地上,不停地喊道:“阿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姬蕙把身子弯得像张弓,吓人的哀号声撕扯着杨无恭的心,他绝望地抓紧姬蕙的手,双唇哆嗦着,想喊些什么,却又喊不出来。   
忽然姬蕙的身子一下松了,“去看,”她道,“看看。”杨无恭摸索着,从血泊里举起一个婴儿,他咬断脐带,带着一丝奇怪的爱去触碰他,但久久地,久久地,那个婴儿没有哭出声来,——这个乌麦女神赐给杨无恭和姬蕙的孩子,尚未出生,便已死去。   
“是个男孩儿,他死了!”杨无恭道。   
姬蕙的眼睛一下子空了,好像那眼眶里本没有眼珠子,而只是两个黑黑的洞。她抬起双手,好像想抱住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向苍天乞求,她道:“给我看!给我看!”杨无恭把那个死婴递到姬蕙怀里,姬蕙用指尖轻轻划着那个死婴的脸,——他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在他小小的头上,长着濡湿的、草一样的绿色长发。   
姬蕙抱着死婴坐在岩壁下,坐了一个夜晚,一个白天。无论杨无恭如何劝说,如何哀求,如何咒骂,姬蕙都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岩壁上绘满了图案。是一代又一代的突厥人画上去的吧,美丽的鹿、长着大弯角的野山羊、鬃毛像旗帜一样飘飞的马,野猫的爪子一圈一圈地伸展出来,野牦牛厚厚的嘴唇就像一个蜗牛壳,还有奇怪的大鸟,正在用它锐利的爪子捕捉野兔,野兔的身子因痛苦而蜷成一团……   
又一个黄昏降临了,阳光从岩壁的两侧直扑向荒凉而苍茫的雪原,在大地上割出一个大大的,仿佛要无穷无尽地延伸向天边的黑影。   
杨无恭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块石头,——他一直在姬蕙周围转来转去,想找些什么东西救姬蕙的命,可这儿没有水,没有食物,什么也没有。最后他只找来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刻满了字,是杨无恭不认得的字,他拿去给姬蕙看,“阿蕙,你看这是什么?”他把石块举到姬蕙眼前晃着,姬蕙木然地看着远方,对他的举动没有一丝反应。   
“你看,有字!”杨无恭沙哑着嗓子道。姬蕙终于抬起手,把石块抓住,她看着,看着,喃喃念道:“你们,突厥与乌古斯的伯克们和普通民众,听着!只要上方之天不塌,下方之地不裂,突厥人啊,还有谁能毁灭你们的国家?突厥人啊,忏悔吧!由于你们的无法无天,由于你们的愚昧,由于你们的邪恶,你们所得到的只是血流成河,骨积如山。原会成为老爷的男子变成了奴仆,原会成为太太的女子变成女婢。……”   
她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婴儿也从她怀里慢慢滑下,她低声道:“杨郎,抱抱我,我好冷啊……”   
杨无恭不是听出,而是猜出了她的话。他使劲把姬蕙抱住,连同那个婴儿,连同自己被毁灭的幸福。   
寂灭的黑色身影,悄悄在天际浮现,像一个黑色蝙蝠,她飞过来,飞过来,她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她传递的,是那亘古不变的死亡所独有的气息。   
贞观五年,长安城西金光门外一处小酒店里,来了一条汉子,一身黑衣,戴着斗笠,扛根铁矛。   
“主人家,打两角酒来,有上好牛肉,切一盘下酒。”那汉子坐在店角,铁矛倚桌放了,却并不摘下斗笠。酒保急忙打了酒上来,又切了满满一盘牛肉,端到桌上。那汉子看外边官道上许多人等住瞧热闹,便问道:“量酒的,为何今日这般多闲汉?”那酒保道:“客官不知么?今日是太和公主和亲吐蕃,是以满城士庶男女,都出来观看。”那汉子听了,道:“原来如此,不知是谁持节护送?”那酒保道:“这小的却不知了。”旁边有个破落书生,穿一领油污的长衫,踅过来道:“这般朝廷大事,你一个量酒的,如何晓得!”那大汉便斟一杯酒请那书生吃了,道:“难不成你倒清楚?”那书生道:“晚生一个娘舅,见在礼部当差,打听得清清楚楚,乃是中书舍人陈君嗣赴鸿胪寺宣示,左金吾卫大将军窦虎检校垂仁堂管制,持节充送公主入吐蕃,左街威仪侯静山充副使,万岁爷御金光门临送,百僚章敬寺前立班,真是好大的排场,便是当年咸安公主和亲突厥,也没这般景象。”那汉子听了,只是冷笑。   
等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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