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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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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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一种自卑、怯懦的神情。她那根垂在脖子后面的乌黑细软的辫子已经浸透了汗水。她身上穿了一件不合体的紫花绿叶的大襟褂子,袖子又肥又短,两只胳膊显得又细又长,沉重地垂在身旁。

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肚子不知为什么高高地隆起来,这跟她那个瘦弱细小的身体很不相称。她怎么了?是不是生了瘤子?我十分同情地这样想着。称过草,她拖着大草筐,低着头很快地走了,好像前面有个声音在召唤她。我觉得她的样子非常可怜。

小嫂子,吃枣子,来年生个胖小子。

三梆子,五星和几个小小子见那个女孩儿走过去,便追在她身后又蹦又跳地喊起来,于是她就加快了脚步,那只大草筐半拖半拽,磕磕碰碰地跟着她拐出了场院门。

五星,你们瞎喊什么?我生气地说。

五星跑过来悄声对我说,姐姐,她快养小崽子哩。

你胡说!我大声叫着。

真的,不是胡说。五星急了,诓你是小狗子还不中?不信你问他们。他伸手向周围的孩子们一划拉。

姐姐,不是瞎编的,她是换来的小媳妇。

是和婆家的妹妹换的亲。

俺们都叫她小嫂子哩。

小小子小闺女七嘴八舌一起为五星作证。

小嫂子?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小闺女们告诉我,小嫂子十五啦。

她男人可四十多啦,小嫂子净挨打。改妹怕我不信,又赶忙说,俺跟小嫂子是隔墙邻居,她家的事听得清亮着哩。

我被这件事震动了,直感到愤怒不平,不知不觉把手中的账本拧成了一根麻花。

那天晚上,我在小油灯下想把当天青草的总数统计起来,可是算了半天,也算不清。那一个个数字在我的脑海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变成了秋云那根被汗水浸湿了的辫子,一会儿又变成了她那对充满哀伤的大眼睛,她那鼓起的肚子,那只沉重的大草筐……我想象着她怎样艰难地从老远的地方走回来,又仿佛看到她怎样拖着空空的大草筐匆匆离去。哦,十五岁的小嫂子,我的同龄的小姐妹。十五岁是多么美好的年龄啊,十五岁该是一朵纯洁的小花,十五岁该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可她却做了小嫂子,还将成为小母亲。她要吃苦、受累、挨打,还要屈从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

后来,村里的女人们又陆陆续续地给我讲了很多秋云的事。

62

秋云嫁到陶庄以前,在家跟着守寡多年的母亲和三个哥哥一起生活,日子很艰难。秋云家穷得要过饭,她都长到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糖是啥滋味。哥哥们在母亲的汗水和泪水里熬大了,到了娶亲的年龄,家里却出不起彩礼。大哥一跺脚离开了这穷乡僻壤,下了关东。不到一年,二哥也打起小铺盖卷悄悄走了。秋云的娘急得求亲告友,借了点钱为三哥提亲。相亲的人家看着怎么也遮不住穷相的破土房,说什么也不愿把自己的闺女嫁过来。还是媒人出了个主意,劝秋云的娘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换亲,这样两家不用送彩礼,还是亲上加亲。秋云的娘看着十四岁的女儿,心里一阵阵难过,可是想想出走的两个儿子,又怕这家人家从此断了根,左思右想,又加上媒人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只好硬着心肠答应了这门亲事。

娶亲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秋云用哭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家,看着扯住衣襟捂在脸上的娘,眼泪一阵阵往外涌,这窝再穷也是自己的家呀!她抽抽搭搭地告别了平时在一起割草挖菜、一起玩耍的小姐妹,坐上来接她的小驴车。一路上,她不敢叫,不敢闹,只能悄悄地把眼泪洒在从娘家通往婆家的土路上。

婆家比娘家还要穷。洞房花烛夜,秋云惊恐地蜷缩在炕角上,她不明白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为什么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向她扑过来……

从此,更不幸的生活开始了。操劳、挨打、受骂,还有不能对人诉说的屈辱,这一切她都默默忍受着,因为娘对她说过,这是命。

有一天晚上,秋云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倔强地蹲在大门洞的柴草堆里,硬是不肯进屋睡觉,她男人被这股倔强劲儿激怒了,找了根拳头粗的棍子满院子追着打她,秋云吓得拼命拉开门闩,惊惶地逃进了村东河边的芦苇丛。

明晃晃的河水在风中颤抖,水面上映着一个破碎的月亮,风吹着枯黄的芦苇丛,发出凄凉的呻吟,河水撞着长堤像是在哭泣。秋云第一次觉得不想活了,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呢?她的泪水满含着屈辱落进河里,她不明白自己咋就活得这么难。

听说人死了就不会有愁烦,秋云真想一头扎进奔流的河水,让波涛卷走她的不幸。

她向河里走去,河水淹过了她的膝盖,淹过了她的腰。月亮躲进云里不敢看了,四下里黑沉沉,黑沉沉,只有风还在原野里悲泣……

第二天,天刚发亮,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整个村庄,睡梦中的人们被秋云的婆婆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喊惊醒了,女人们蓬头垢面就跑出家门看究竟。原来,秋云的婆婆见小媳妇一夜没回来,认定她是寻了短见,她哭咧咧地央求四邻八舍的乡亲帮忙,到井里捞人。男人们把村前村后的井都捞遍了,一直忙到日当午,也没找见小嫂子。

秋云的男人和几个叔伯兄弟又跳到坑里、河里去摸,日头落了山还是不见影。去秋云娘家找人的也回来了,还跟来了她的娘家哥哥,他大呼小叫着要秋云婆家赔人。秋云的婆婆觉得没有指望了,一屁股坐在街筒子里哭了个昏天黑地,惹得村里的好些女人也跟着掉泪花儿。

人们都认为这个小媳妇是再也回不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天空黑漆漆的,冷雨夹着雪珠子往下抽打,一个小黑人影磨磨蹭蹭地挪近了秋云家的院门。小人影迟疑着,轻轻把手放在门环上,院里的狗听见人声汪汪吼着从破墙头上蹿了出来,它张开大嘴刚要去咬,却又亲热地拖住了来人的裤角,还不住欣喜地摇着尾巴。

屋里的人被惊动了,秋云的婆婆用手遮着一盏小油灯来到门口,微弱的灯光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雨雪中不住地颤栗。秋云的婆婆差点儿打翻了油灯,这个小人儿把她吓呆了,站在她面前的竟是那个大眼睛的小媳妇!她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包袱,鞋上和裤角上沾满了泥巴,湿淋淋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看样子,她走了很远的路。她低着头,睫毛上凝着两颗泪珠,嘴角往下撇着,嘴唇还在不住地发抖,不尽的委屈,无限的哀愁,扫尽了她脸上的天真,她真像一个小媳妇了。

在那个凄凉的夜晚,当河水就要吞没秋云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苦命的娘。为了给哥哥娶媳妇,娘作了多大的难啊!人家娶媳妇都是笑盈盈的,娘要媳妇却是含着泪的,那是娘贴心的女儿换来的呀!自己一死,婆家也会把嫂子要回去,哥哥一气若是再下了关东,娘的后半辈子靠谁呢?

秋云爬到岸边哭起来,她被逼到了活也难死也难的地步。

左思右想,秋云一气跑了十多里地,连夜逃到了她的姨家。由于惊吓和悲伤,冷水的浸泡,加上一路的奔波,一进门她就栽倒了。她姨慌忙请人来为她看病,却意外地发现秋云已经怀孕了。住了几天,秋云的姨哽咽着劝她,孩子,回婆家去吧。不是你姨不留你,有了人家的孩子就得好好歹歹撑着过。看到秋云默默地点点头,她心里一酸,忙打了个小包袱,牵着手把她送出了村口。

秋云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可是又不得不回去,她垂着头,拖着沉重的双腿回来了。来到村外,她怕见人,思前想后不敢进村,谁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熬啊。她又跑进村东那片芦苇丛,躲在那里头哭了个够。挨到天黑,风起了,雨落了,阴森森的天空黑得像锅底,晃动的芦苇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影子,她害怕了,一阵阵的恐惧和寒冷把她逼进了家门。

就这样,背负着人生重荷的秋云重新迈进了只有辛劳和愁苦的穷窝窝……

63

自从第一次见到秋云,每逢称草的时候,我总要同情地看她几眼。在割草的孩子中间,秋云显得那样忧郁、孤独。她不说也不笑,偶尔有谁叫她一声,她就像刚刚被人从梦中唤醒,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迷茫的神情。我实在想象不出她笑时的模样。

每当听到秋云的叹息,我就会发出一声更重的叹息。也许由于我同情的目光,也许因为我阻止小小子们跟她哄闹,她每次称完草,总要用那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我觉得秋云也许像我一样期待着对方先说话,可是一种不自然的心理却使我们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

一次,过完草,五星他们都跑到牲口棚里去玩了,小闺女们也都结着伴儿回家了,惟有秋云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有点喘息,汗水顺着耳边濡湿的头发往下淌。

秋云,你歇会儿再走吧。我指指旁边的草堆轻轻对她说。

她像是吃了一惊,眼睫毛不安地眨动着,也许没有想到我会跟她说话。她怔了一下,顺从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慢慢地在草堆上坐下了。她坐得离我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烟熏火燎夹着汗湿的气息。

你累吗?我怜悯地望着她,关切地问。

不。她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又用细长的手臂掠开了前额上一绺被汗湿了的头发。

我想起口袋里有一块馒头,就掏出来递给她,秋云,给,你吃吧。

不,俺不要……秋云像害怕似的连忙推开我的手,脸儿也涨红了。

拿着吧。我把馒头塞在她发凉的手心儿里。

秋云接过馒头使劲儿握在手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的身体向背后的草堆缩进去,那双没有穿鞋的脚也往后收着。我看到她那双沾满泥土和草屑的脚肿得很厉害,脚背高高地鼓起来,皮肤绷得发亮,像是要绽开了。

哎呀,秋云,你的脚肿了,你疼吗?我问她。

不……秋云轻轻摇摇头,低垂的睫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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