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讨教……”沈慧薇喃喃重复了这两个字,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两年前,师父同我说起身世,因年幼无知,未尝真正明白。况且皇朝已换,我又何尝奢望别念。再不料今日情形这般尴尬,芷蕾懵懵懂懂,真不知入京以后,怎样面对当今皇上,我……真是心中无数。”
沈慧薇柔声说道:“那是你皇伯父。你执子侄之礼即可。”
芷蕾望住她:“慧夫人的意思是,过去种种,当它白云过隙,流电飞霜?”
“这……”沈慧薇为之语塞,苦笑道,“此非罪人所能言。姑娘慧若天人,福泽深厚,必然遇难成祥,前程灿烂。”
芷蕾从来是众星拱月,受人吹捧,甚么“福泽深厚,荣华无极”之类,早就听得烂熟于心,听她说来说去,也无非客套语,不耐烦起来:“芷蕾看来,却是前途茫茫,祸福难测。”
沈慧薇沉吟一会,慢慢问道:“你心里,可愿进京?”
芷蕾一愣,昂然道:“我没想过这一点。但进京势已难改,我纵然有些不安,却也未想着退缩。”
她尚存三分稚气的脸上,决绝清傲,沈慧薇心头一颤,忽然之间,觉得这女孩儿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作为玉成帝唯一的女儿,表面上虽然温文尔雅有所相似,性格中却几乎没传袭到其哪怕一成的优柔,那般冷隽孤傲,更象她的祖父,从前的德宗皇帝,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又似乎象她祖母,那个从微不足道的宫女乃至母仪天下的莫皇后。就连这孩子的容貌,也是兼容了祖父母许许多多的特质。她不象……她怎么就不象……
沈慧薇咬着唇,强令自己从一时恍惚中脱出,道:“我有一句话,也不知当不当说。施姑娘若不喜欢,那也别放在心上。”
“愿闻其详。”
“姑娘身世特别,在你周围的人也很多。你――父母早亡,这世上,无人一意为你着想,真心照拂,你此后,一言一行,均需三思而后行。别人面子上对你好,不一定当真对你好。很多不好的话,不好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无需事事计较,定要分个胜负黑白出来。”
这几句肺腑之言,若含深意,芷蕾嫣然笑道:“是,我记着了,多谢你金玉良言。”
紧接着,那嫣然明媚的笑颜依然挂在脸上,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随口而问:“这么说,慧夫人一定是真心为我着想,关爱照拂之人了。”
沈慧薇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岂敢。”
“芷蕾心中还有困惑,始终不解,万望夫人有以教我――我父皇,因何故被废?”
最害怕的事,还是生了。这一问,才是芷蕾大费周章来到冰衍院的真实目的!
毕竟才是十四岁的孩子,恩仇之间极难取舍。怎能如实以告,是成宣帝篡弑君王,让这个孩子心中形成当今成宣帝即是篡位之人的第一感念。她进京以后,身遭处境其实险极,半点差池,难保杀机上身。
沈慧薇似乎已是无力站定,伸手扶住花屏:“绫夫人应该说了的啊,施姑娘,你还有什么疑问?”
“师父说是因父皇身边多有奸佞,民怨如山不可收拾,各地藩员举今上出兵靖难,父皇薨于宫变之中。百官另推明君,诏废先帝。”
沈慧薇心头一凉,这样的说辞,无疑是立足于今朝。换言之,承认了今帝的合法性。同时便承认了玉成被罢黜的正确性,施芷蕾进宫,仅仅是由于她的血缘,毕竟,芷蕾是大离皇朝唯一拥有上代帝后的所谓“纯子之血”。然而……沈慧薇闭目。不敢再想下去。
这样讲,同时也就把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摆明了的态度,是要牺牲她而成全芷蕾在京的安全,并换来清云和朝廷之间和睦相处。
芷蕾双目清澈如水,炯炯的向她看过来,说道:“我看过了那篇废帝檄文,诏废先帝列罪三十二项,涉及夫人达一十三项之多,所列桩桩件件,竟不知是否理据俱在。”
沈慧薇呆得一呆,猛然苦笑起来:这个孩子,前面说得好听,什么“所知无几”,什么“懵懵懂懂”,她根本是有备而来啊!
诏废玉成若是无误,便将问罪及废帝身边的那些误国之“奸佞”,那些人大半早就死于成宣立朝之后,例如前朝宰相,成宣一立,全族被诛。可是,说到“媚惑误国”,罪无可恕,当年成宣帝打着名号起来的理由,指向最盛的,却是她这个清云罪人!――那罪诏,字字句句千钧之重:“破千年完璧,损万里山河龙脉;馋惑君王,弃正后,疏良臣,谋小人,参政误国;物议沸腾,民怨如山……”
芷蕾声音有若冷泉之清冽,无情:“有些,我想未必是真。就象文恺之大人,而今既为之正名,说明仅是当年牵连。但这篇檄文中涉及夫人十三项罪名,我不知道,是否也如文大人一般?朝堂之变,夫人独为幸存,未曾卷入奇祸,也是芷蕾不明白之处。”
她语气咄咄咄逼人,沈慧薇一步退一步,已是浑身颤抖。
“帮主到!”
堂外,叫声陡然响起,划破这一片难堪的寂静。室内两人一时都是色改。
转眼间进入之人络绎不绝,正副帮主,??八位堂主,竟然云集而至↓逢年节祭礼等重大典礼以外,再没这般齐全过。
纱屏轻移,位次排定。冰衍院清静花堂,霎时翻作肃穆涧月堂。
沈慧薇默默跪倒。
芷蕾多少有些尴尬,没想到居然惊动了??最隆重的阵容,严阵以待,不知是何用意。
她望望厅外,妍雪、旭蓝,还有许雁志,那三个事前躲起来的人,就象平空失踪了似的,来了这么多人,他们没有理由听不见响动,此刻境遇不问可知。目光游移,从厅外转到沈慧薇,衣怯单薄,伶伶孤苦,明明对她有着无数疑问,可那自心底出的怜惜之意不可遏止的滋生出来。
“师父……”许绫颜轻轻摇手示意,她欲言而止。
有一会静止。
然后,冷若冰霜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慧薇,你可知罪?”
芷蕾吃了一惊,断然没想到谢红菁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但沈慧薇并无意外,道:“是,弟子该死。”
谢红菁嘴角向上微微一翘,似讽若讥:“慧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啊。每次做下事来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事后认罪总是认得快的。”
讥讽阵阵芒刺在背,沈慧薇一阵茫然。一边是气势煌煌,一边是忍气吞声。数年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大伙儿兴高采烈与她做寿,而今,连那种身临悬崖将就过的日子亦一去不再。同门姊妹的翻面无情,冷言冷语,比之她忍种种种苛难侮辱苟活于世,更加难以承当。
陈倩珠道:“你是受到限制的,禁足,禁言,禁身。别人未必清楚,你自己不会不知道罢?”作为紫微堂堂主,这当儿若判其罪责,理应由她开口。
沈慧薇无言可回,只道:“是。”
陈倩珠更是连眼角都不望她一下,道:“孩子们设计偷入冰衍是不对,但你岂不知君子不立于危墙,就算是拦不住那等小小诡计,难道自己避开也不行?分明是知错故犯,把清云禁令抛诸脑后。不加惩戒,难戒后来。禁言不能自束,当掌嘴,执法弟子,――”
两名执法弟子上前,扶住沈慧薇肩膀,迫她抬头。芷蕾这一惊非同小可,忍不住抢出身来,叫道:“陈夫人,是我偷入冰衍,请不要责怪她!”
陈倩珠性子向来冷冷冰冰,芷蕾因其身世之故,上下对她无不尊重,惮让三分,唯有陈倩珠从不肯假以辞色,此时仍然不为所动,断然吩咐:
“执刑!”
不让芷蕾再有分解的机会,执法弟子开始用刑。
并非用手,而是一块宽约五寸的朱红板子,非木非胶,撞击在脸上,只三五下,血就出来了。
芷蕾紧闭了双目,以手掩耳,但那清脆无情的响声,一记记有规律的响起,似毒蛇蜿蜒进心脏,一口口恶意啮咬。忍无可忍,挣脱许绫颜再三拉紧她的手,拦在受刑女子面前:“不要打!不可以!”
陈倩珠怫然不悦:“国有国法,帮有帮规,芷蕾,你不应干涉。”
芷蕾摇头,坚决地道:“我答应过小妍,决不伤害慧姨。今日夫人雷霆大动,是因我之故而连累了她。希望帮主和陈夫人,格外宽容。”
以她从小所受到的刻意高高在上的培养,说出“格外宽容”这四个字,简直是破天荒的委屈÷倩珠执法如山,换了是别人这样挡着,她一定命令连拦阻施刑的人一起打下去,但眼前这人终究与众不同,非但不可以一起打进去,连叫人用力拉开她都不好。
“芷蕾啊,”谢红菁慢慢的说起,打破僵持,“你以后要临大事,决大计,心情不应易受波动。”
芷蕾毫无退缩之意,明净如水的眼眸与对方直视:“芷蕾只是做自己认为值得一做之事。我百般央求妍雪,进来与慧夫人一会,但决非为了伤害慧夫人而来。夫人欲执帮规,可问罪于我,不顾禁令明知故犯!”
“嗯――”谢红菁忽然现,这文静孤介的少女,她所具有的倔犟与执拗,比之那个一向令自己头大如斗的顽劣孩子华妍雪,丝毫不逊。
深深吸了口气:“那么,你进冰衍,要问什么?”
芷蕾薄薄的唇角向上一翘,似是不耐烦,又若不屑,秀气的眉眼里流露出与她年龄决不相趁的冷光,乍现而逝:“临别之际,我只是想与慧夫人道别。该说的已说完,芷蕾告辞。”
她竟然说走就走,也不再看跪于地下的沈慧薇一眼,飘然而去。
只因她听得出来,谢红菁口气已软下,是打算卖给她这一个面子,若自己瞧不出好歹,多言多语,毕竟谢红菁才是可以一言震动连云岭清云园的人,徒使事情闹得更僵。
谢红菁也不说话,眼里复杂之极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