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云丝”也和千年之前的那五个人一样,留在了异界,再无人得知它的下落。
想不到,在这个石室当中,竟然又看到了这柄剑留下的印记。
罗离感觉心忽然缩起来,就像有只手在他心头套上绳子,再一点点抽紧。
这里曾经有过恶斗,有许多人在这里死去。
千年前,神使手中的“云丝”曾经出现在这里。
那么,难道……
罗离俯身,飞快地拨开灰尘,在地上翻找。盈姜诧异的目光,他看不到,半空扬起的灰尘,他也感觉不到。
地上有被削断的铁索,有刀剑,也有匕首。
还有从衣服上掉落的铜纽扣,甚至女子头上的银发簪。
罗离不断地找,既盼望找到些什么,又害怕找到些什么。心头那根绳子越收越紧,几乎已无法呼吸。
盈姜看着他走来走去地翻找,最初的困惑慢慢变成一种复杂的神情。
灰尘弥漫,罗离的身影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纱的剪影。
忽然,他的身影僵住。就像中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盈姜朝他走了几步,再走两步就能看到他手里的东西。但是她站住,默默地停留了片刻,她转身,走到石室外面。
暗门合上的瞬间,她看见罗离的身影,依旧僵凝有如雕塑。
×××××××××××××××××××
盈姜背靠着石壁,慢慢地坐下来。
暗门已隔绝了一切,周遭只有黑暗和寂静。
旧伤在疼。
疼痛或许算不上太剧烈,至少,她咬紧牙关就可以忍受,但是那种至死方休的感觉,远比伤痛本身更可怕。
当她无数次从睡梦中疼醒,真想在身体上狠狠地割上一刀,疼得浑身冷汗,抽搐翻滚,才能让她忘记那永无法治愈的旧伤。
疼到忍耐的极限,生命已让她恐惧。
荆珹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变成神族?人族的寿命那么短,我很快就会失去你。
她还记得荆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那种痛苦脆弱的光。
那天本来是仲春,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穿过疏落的花叶,落在荆珹的脸上。苍白的脸色,乌黑的眉眼有种触目惊心的美,他看上去就像一件精致的瓷器,那么漂亮,那么脆弱。
难道,你不愿意多陪陪我吗?
微微的风,一点点细碎的淡金色的阳光轻轻摇动,就像他眼里薄薄的光。
我已经只有你了啊……盈姜。
他的语气虚弱而空洞,就像溺水的人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根稻草漂走。
她的心口像撕裂一般剧痛,几乎让她完全忘记了其它的一切。差一点她就想说,好,我陪着你,陪着你一直到生命终止。差一点她就已经忘记了漫长的生命,将要忍受漫长的无休止的伤痛。差一点她就会不顾一切。
但是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透明。
透明的目光穿过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投向虚无未知的地方。
走吧走吧,都走吧,他喃喃自语,你也是,她也是,都走吧。
然后他笑,冷酷地嘲讽地笑,你算什么呢?盈姜,你只不过是个药奴,比一只猫一只狗都要卑下的药奴,你装着高贵,还想要什么呢?你走了,我还会再找到一个女人,这世上永远都有女人,要多少都有。是不是呢?盈姜。
仲春的阳光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温度,冷冷的像冰一样。
寒意从肌肤沁进去,一点点夺走身体里所有的温暖。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漂亮得莫可逼视的脸庞,眼底深处的痛苦,冷酷嘲讽的笑容。他总是这样,痛苦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婴儿,融化她,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却又在她将要抱住他的时候,变成一个魔鬼,狠狠地撕碎她。
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盈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十六岁,成为药奴已五年。
她身体里植入了十数个药罐,各种不同配方的药在里面交汇,就像十几种不同的兵刃日夜不息地刺、切、削、割……她的五脏六腑。
这样生不如死的痛苦,喉咙被药物毒哑,连喊叫的权力也没有。
为什么还不昏迷呢?哪怕只是片刻。
奶奶说,做错事的人要受到惩罚。
可是,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那年没有吃下奶奶给的饼?奶奶说,吃下那个饼就不会再有痛苦了,但是,奶奶往那个饼里掺进毒药的时候,她在窗口都偷看到了。
不想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辈子绝不应该是这样的。
再痛苦,也想要活下去。活下去。
她的主人很惊讶她的生命力。普通的药奴用过两年就会死去,最长的也不过三年,她是第一个活过了五年的药奴。所以,她成了一件稀罕东西,就像一只活了一百岁的狗。
有一天,主人家里来了贵客。
这是很少见的事情,因为他们本就是药师中最隐秘的一族。然而这个人不仅找到了他们,还得以登堂入室,见到他们族中最神秘的药奴。
盈姜不知道他的身份,她只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进来。
房间里很静,药罐里药汁咕噜咕噜地轻微作响,偶尔有烛花噼啪爆响。
那人沉默地走过来,沉默地站在石榻边,看她。
他看上去身体虚弱,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乌黑的眉眼有种触目惊心的美。他的举止异常安静,就像一缕游魂,风一吹便会散去。
但是他眼里有种奇特的神情,悲哀的脆弱的,却又是高高在上的,仿佛带着一种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力量。
盈姜有限的生命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就像个神祗,出现在她眼前。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眼神哀求,救我,求你。
他沉默地看她,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到回答。他说,别怕,我救你。
烛花爆响,烛火轻轻晃动。他的身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晕。她想,他是神祗,他真的就是神祗。
所以,就算他在一次又一次融化了她之后,再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割伤她,只要他张开双臂,她还是会投入他的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他,拥抱那个脆弱的灵魂。
我只有你了啊……盈姜。
那个声音,每次想起来都让她的心撕裂般剧痛,甚至比那些永不会愈合的伤口更通彻心肺。
可是,当她真正接近死亡的那一刻,剧痛消失了,长久以来困住她的枷锁破碎了。
那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她清楚地知道有什么已经改变,也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
曾经,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一生注定痛苦。但心底深处,分明不甘心,这辈子绝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从心底里厌倦了反复地被融化和切碎,她渴望新的生活。
但,真的可以吗?
她想起暗门闭合的瞬间,那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身影,尘雾中,那种潮水般涌出的悲伤仿佛浸透了整个空间。
她清楚地知道,他依然深爱着,那个曾在他生命中留下烙印的女人。
她没有任何自信,但她一定要试试。
×××××××××××××××××××
罗离打开暗门,告诉盈姜:“我找到另外一扇暗门。”
他的眼皮微微残留着红肿的痕迹,但他的神情已经平静。
盈姜慢慢地站起来,走进石室。寒毒其实还未完全拔尽,新伤旧伤的双重痛苦损耗了她的体力,步履微微蹒跚。
“怎么,还是不舒服?”
“没什么。”盈姜微笑地看着他,语调轻快。
她的笑容甜美如常,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心,仿佛在问,那么你呢?没事了吗?
罗离很想像她一样微笑一下,可是他扯动嘴角却很勉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笑实在很难看。
盈姜依旧微笑地看他。罗离忽然觉得在那双漂亮的眼眸里自己就像一个透明的人。原本他绝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心底的痛苦,因为怜悯也会像把刀子,割伤人的心。可是此刻他却没有这样的感觉,盈姜关心的目光就像春天里的风,带来的只有温暖。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窝着一块小小的绿色宝石。
他低头看着那块宝石,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剑石,能够辟邪。”
镶嵌到剑上的剑石,会与剑身融为一体,绝不会掉落。除非……
除非,剑折了。
“是我妻子的东西。”他说,“我从闻玉山采来,亲手镶到她的剑上。”
盈姜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的妻子,是素琤。”
盈姜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她是了不起的剑客。”
“是的,”罗离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很深的感情,“她是的——帝晏也不能小看她。”
在去异界之前,她只败过一次,败在帝晏剑下。帝晏赢得也并不轻松。他一向是个很高傲的人,能让他拔出天机来认真应对的,她是唯一一个女人。
“这千年来我一直很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能够回去。我希望,我能够找到她,即使……即使她死了,我也希望能够找到她。”
“你会的。”盈姜静静地回答。
她的眼眸清澈透亮,里面没有任何罗离所不想看到的怜悯,只有理解。面对这样一双眼眸,以前从不愿意说出口的话,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那双眼睛都会回答,是的,我明白。
罗离觉得自己真是幸运,遇到这样的同伴。
自从失去素琤,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只有独自承受,可是现在他忽然轻松了很多,因为他的痛苦已有人可以分担。
刚才他还觉得很疲倦,因为悲伤不仅会让灵魂痛苦,还会消耗体力。可是现在他已经变得像刚睡醒一样精神抖擞。
他指给盈姜看那扇暗门。那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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