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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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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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噗哧喷出一串唾沫,O也笑得圆中透出粉红色来。我甩了下手:你们笑去吧,我无所谓,我顾不上这些。我需要往脑子里填点东西,把这可恶的√ˉ…1压下去。

“你们看怎么样,”我继续往下说,“咱们一起去我那儿坐坐,算几道算术题(我想起了昨天那宁静的时刻,也许今天也能这样)。”

O看了看R,眼睛睁得圆圆地看了看我,意思很明白,脸颊上微微泛起一层温情脉脉的、令人心醉的粉红色,就像我们票子的颜色。

“可是今天我……今天我的票子登记的是去他那儿,”她朝R点了点脑袋,“可是他晚上有事……所以……”

R湿润的亮晶晶的嘴唇,憨厚地翕动着:“那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半小时就够了。O,是这样吧?对您的算术题我可兴趣不大,还不如上我那儿去坐坐吧。”

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呆着。也许确切地说,我害怕和新的我呆在一起,他对我是陌生的,仿佛只是由于奇怪的巧合,也用了我的号码Д…503。于是我就去R那里了。其实,他既缺乏科学的精密,也缺乏诗的音韵,他的逻辑是颠倒的、可笑的,但是我们还是朋友嘛。三年前,我和他同时都选了这个可爱的、粉红色的O,不是没有好处的。这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在学校时代,更密切。

后来,我们到了R的房间。他那里的一切和我屋里都一模一样:守时戒律表、玻璃软椅和桌子、玻璃柜子和床。但是,当R一进屋,就挪动了一张圈椅,接着又一张——屋里的平面图形发生了移位,一切都离开了原来规定的模式,破坏了欧几里得几何公理。R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要用泰勒管理法和数学来衡量,他总是个劣等生。

我们回想起了老普利亚帕。那时我们这帮男孩子常常在他的玻璃腿上,贴满了表示感谢的纸条(我们很爱普利亚帕)。还想起了法律课老师③。我们这位法律课老师嗓门特别大,扬声器里总送出一阵阵风来。我们这些孩子拔直了喉咙跟着他念课文。有一天,天不怕地不怕的R…13,在喇叭里塞了些揉皱的纸团(每次念课文时,从喇叭里就飞出纸团来)。R当然受了惩罚,他干得也太糟了。可是现在我们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当然我也在其中。

“要是它像古代人那样是个活人,那会怎么样?那就会……”

R说到这儿,两片厚嘴唇劈劈啪啪又送出一阵唾沫……

太阳透过天花板和四壁照进屋来。上面,左右两侧都是阳光,下面是太阳的反光。O坐在R…13的膝盖上,她两只蓝眼睛也闪着太阳小小的光点。我身上的冷气赶跑了,不再心烦,√ˉ…1也平静了下来,不再动弹了……

“您的一统号怎么样了?我们很快就要飞到别的星球上,去启蒙那儿的居民了吧,啊?赶紧吧,快点吧!要不然我们诗人会给你们写下许多许多诗,连您的一统号也载不动罗。每天8点到11点……”R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像个捆在后面的四方的小手提箱,使人想起古代的一幅画——《在马车上》。

我又活跃起来了:“哦,您也在为一统号写诗?您说说都写了些什么?比如,就说今天吧。”

“今天,没写什么。我去忙了别的事……”他说到这儿又喷我一脸唾沫。

“什么别的事?”

R皱起了眉头:“您一定要问,就告诉您吧,嗯,是写一份判决书,用诗的形式写的,被处决的还是我们的一位诗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白痴……两年来一直呆在你身旁,相安无事。突然把你吓一跳,他说什么:‘我是天才,天才比法律更高’。还胡乱写了不少东西……

唉!说这有什么意思……”

R的厚嘴唇耷拉了下来,眼里的光泽也没有了。R…13倏地站起来,转过身,眼睛透过玻璃朝外面凝视着。我看着他后脑勺那紧锁着的小箱子,心想,这会儿他在那个小箱子翻腾什么呀?

接着我们很别扭地、很不自然地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觉得其中是有原因的。

“很幸运,出现类似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其他作家的太古时代已经结束了,”我故意提高嗓门说。

R转过脸来,他的话又像刚才那样滔滔不绝地向外喷涌着,但我觉得,他眼睛已失去了快活的神情。

“您说得对,我亲爱的数学家,我们很幸运,很幸运啊!我们是最幸运的算术平均数……就像我们所谓的:从零到无限大,从呆小病患者到莎士比亚进行积分化,一统化……就是如此!”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号码,想起了她说话的口吻。

在她和R之间连着一条很细的线(什么线呢?)。这时候想到这些,真不是时候。我脑子里的√ˉ…1又开始活动了。我打开号码牌小盒看了看,16点25分。他们粉红票上的时间只剩下45分了。

“我该走了……”我吻了吻O,和R握手告别后,就朝电梯走去。

在大街上,当我已经横过马路走到对面时,才回头看了看那幢在夕照中明亮的玻璃大楼。现在都一块块放下了不透明的灰蓝色窗——一律的泰勒式的幸福小方格。我的目光在七层楼找到了R…13的小方格,那里已经放下了窗帘。

亲爱的O……亲爱的R……在R身上也有(不知为什么我要写上这个“也”字?听其自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他身上也有某种我不太明白的东西。反正,我、他和O——我们构成了个三角形,虽然不是等腰三角形,但反正是个三角形。我们,如果用我们祖先的语言来说(这种语言,也许对你们星球的读者来说,更容易理解),我们是个家庭。有时能在这里休息一下,把自己关进这简单的、牢靠的三角形内避开外部的一切……哪怕时间不久,也令人感到欣慰。

【①是机器人。】

【②拉丁语:比值、比率。】

【③当然,这里指的不是古代人的“神学课”,而是大一统王国的法律。——原注(俄语中,神学课教师与法律课教师是同词异意。——译注)】

记事九

提要:大祭。抑扬格和扬抑格。铁腕。

这是盛大而又光辉的日子。这千天,你会忘记自己的弱点、不精确性和疾病,一切就像我们崭新的玻璃那样,透明坚实,永恒不变。

立方体广场。广场上有66个同心圆的观众台,坐着66排号码,他们的脸泛着安详的清辉,眼睛里映着天光(也许是大一统王国的光辉)。那猩红似血的花,是女号码的嘴唇。前几排,紧挨着立方体高台的,是一串串娇嫩的花带,那是孩子们的脸。四周静谧,深邃,严峻,仿佛是哥特式建筑的肃穆气氛。

据留传材料判断,古代人的祈祷仪式,与我们的大祭有相似之处。但是他们膜拜的是他们荒唐的、不为世人所知的上帝,而我们膜拜的是不荒唐的、十分明确的上帝。他们的上帝除了让他们永无止境地痛苦探索外,什么也没恩赐给他们,他们的上帝只是莫名其妙地牺牲了自己,舍此别无更好的办法。我们奉献给我们上帝大一统王国的却是平静的、深思熟虑的理性祭物。这是大一统王国最盛大的祭典,是对二百年大战残酷岁月的回忆,是全体对个人,是总和对个人取得胜利的庄严节日……

现在,在洒满阳光的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号码。他脸色苍白……甚至不能说苍白,而是没有颜色,如同玻璃一般,还有玻璃般的嘴唇,唯有两只眼睛黑森森,仿佛连那个即将来临的可怕的世界,他的双眼也要吸入,吞噬下去。他胸前的金色号码牌已被摘除。两只手用火红的带子捆住(这是古代习俗,看来只能这样来解释:古时候,并不是以大一统王国名义进行这项活动的,被判罪的人当然觉得有权反抗,所以他们的手一般用铁链铐住)。在上面,在立方体高台上,在机器旁端坐着一个凝然不动、仿佛是金属铸成的身躯,他就是我们的大恩主。从下面朝上看,他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严厉、肃穆的方方正正的脸部轮廓。

但是他的两只手……由于离得很近,看起来很大,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它们吸引了过去,把其他一切都挡住了——照片上有时也有同样的情况。这一双沉甸甸的手,眼下还安详地放在膝盖上,很明显,这是两只铁石巨掌,膝盖有点承受不住它们的重量……

突然,一只巨手慢慢抬了起来,缓慢又沉重地做了个手势。

于是观众台上的一个号码就遵照手势发出的命令,走上立方体高台。他是大一统王国的一位诗人。今天将荣幸地向大祭庆典献上自己的诗歌。接着,全场回响起美妙的黄铜般铮铮有声的诗句。句句都指向那个玻璃眼睛的狂人。他正站在台阶上,等待自己狂妄的终局。

……一片火海。在激越的诵诗声中,房屋摇摇欲坠,腾起黄|色火焰,墙垣倒塌了。绿色的树干在烈火中痉挛,流淌出滴滴树液……最后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枯枝和残垣。但是普罗米修斯降临了(当然是我们),于是:

“火焰被锁住,赶进机器,铸进钢铁,混吨的世界在法律链锁中凝固。”

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了,一切如钢似铁:钢铸的太阳、钢铸的森林、钢铸的人们……突然来了个狂人,“打开锁链放出了火”,于是世界又开始遭殃……

很遗憾,我总记不住诗。我只记得,没有比这里的意象更完美,更富教育意义。

那沉甸甸的铁石巨掌又慢慢做了个手势。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又出现了一个诗人。我差点没有欠起身来,难道这是真的吗?但眼前确实是他那黑人般的厚嘴唇,这是他……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负有如此伟大使命……他嘴唇索索抖着,变成了灰色。

我能理解,因为他正站在大恩主面前,在护卫局全体人员面前;不过即使这样,也不必如此激动嘛……

扬抑格的诗句急促、干脆,就像用利斧砍削出来一般。诗中述说的是闻所未闻的罪恶,他竟写了亵渎大恩主的诗篇,称他为……不不,我不敢在这里重复这些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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