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最后再商讨几个小问题,便告了尾声。
群臣叩首跪拜,我从龙椅上撤离,快如闪电逃去了后殿。后殿里伺候的宫女们一拥而上,给我除冠卸衣,洗脸擦手。脱去中衣时,衣上汗水湿透,吓了她们一跳。
“最近的温泉池子有没有?朕要洗澡!朕要放松身心!”
宫女们紧急将我送往温泉汤池殿,只不过这地方在太医署。
太医署的池子论建筑风格,自然不及东宫留仙殿有品位,但论药用,则无可匹敌。褪去衣物,泡在清淡草药香的温泉池内,是别样一种体验。
为了满足自己对太医署药物的好奇,我潜入池底,捞了不少好东西。虽模样各自长得猎奇,但都散发着诱人味道,伸了舌头暗自尝了尝,苦中带涩,涩中带甜。不禁吃下几个。
水下一番探险,吃了一肚子黑不溜秋的药材。吃撑了再浮上来,脑袋弗一出水,便被岸边的一个影子惊吓得打了个饱嗝。
深长袍襦垂在水边,手托果盘的太医署令静立池畔,垂着目光凝注水面,被我的突然出水给打断了静想。轩眉朗目的韵致由静转动,他自臂弯上抽了件广袍,抛到我头顶,待广袍落水,恰好披我身上。
我盯着他手里的果盘,池鱼一样游去了岸边,衣角划拉出一道道水纹,如鱼鳍。
池畔的太医署令柳牧云弯腰蹲下,待我游去他身边,他伸出一手擦去我嘴边黑乎乎的痕迹,放到眼前一看:“艾叶,当归,香茅,苦参,白芷,甘草……元宝儿可饱了?”
我嘿嘿甩尾游到他左手果盘边,探手取果,塞进嘴里:“饱了还能吃!”
他将我手摁在果盘里,严肃教育:“不是什么药材都能吃,万一吃到有毒的,或是对身体不好的,怎么办?”
我仰头对着他:“有太医哥哥啊!太医哥哥能救元宝儿。”
他的严肃便持续不下去,在我的注视中,表情又软下来,取了果子喂我嘴里:“听说元宝儿出了不少虚汗,今晚就住太医署,太医哥哥给你调理。”
我探手触上他手腕,轻轻摇动:“太医署有好吃的么?太傅说要带我吃卤煮。”
第44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八()
一觉醒来,便已穿戴整齐。这样的待遇,有记忆以来便不曾有过。
一身崭新而合身的衣物,似乎随时需要,随时可取到。这太医署的偏院,略神奇。
揭了身上盖的薄毯,下地脚边就有备好的鞋子,走几步到桌边,桌上有放置的一盘红枣和一壶凉好的茶。坐过去,边吃边喝,顺道环视房内。第一感觉,简洁清幽,井然有序。第二感觉,随时随地都有备好的所需物品。不出三步,应有尽有。
离开桌边,两步内另有几案,上置果品,再两步,多宝格上有糕点。不管朝哪个方向走,皆能沿着布置的吃食吃一圈,且不会累着,随时都有地方可坐。沿着事先摆好的食物,吃了三圈,尚有盈余。
不禁令人感叹,真真人间天堂!
门上竹帘一响,柳牧云端了一个托盘入内。见我正蹦跶在食物之间乐不思蜀,不由脸现微笑,轻步走来:“这么快就醒了?”
轻言笑语,隽秀温柔的太医哥哥,此刻我有些无法直视他,虽然这里显然都是他特意布置的,方才我还徜徉忘返。但我毕竟是个有原则的人,当下便不想理他。
托盘上的清香无孔不入,蔓延到了鼻端。我果断奔去了他身边,扒上托盘,使劲往托盘上的小盅里看:“我能尝一点么?”
他稳稳端了小盅放去桌上,我只得摒弃前嫌随他移动。
“尝吧。”他笑着示意。
我看了看他,确定无碍,捧起小盅送到嘴边,伸舌头舔了一口,甜甜的,迫不及待全部倒进嘴里,无比的甘甜。意犹未尽舔舔嘴角:“太少了,不够吃。”
柳牧云收回小盅,笑道:“只是这么一点,我便守了一百二十个时辰,煎熬了太医署一半的珍稀药材,方煎出这一小盅。”
听起来就很厉害,我有些愧疚:“早知道,我就只尝一小口好了。”
“本就是为元宝儿煎的药。”他伸手给我嘴角擦了一擦药渍,盯着我的眼,“就是调了一点蜜,不然怕你不喝。”
我忐忑道:“可是我又没病,浪费了那么多珍稀药材,还让你守了那么久。”
“这是恢复记忆的药。”他神情哀伤而郑重,“无论什么代价,我必让你想起从前。”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探过身,一手摸向我后脑勺,头发之下,如同诊断一般,“从山崖坠下,后脑磕碰过,又在水里浸泡过,伤势入脑,封住了记忆。”
做完诊断,他手势一带,我脑袋一偏,歪向他胸口,整个人也倒了过去,被他搂在怀里。他衣上是草药的清香,我有些闹不清眼下处境。
“元宝儿……”他低头,气息就悬在我额头。
我脑门冒汗:“太医哥哥,我、我还要看奏折……”
他如同没听见,气息依旧停在原处:“从小你就在太医哥哥身边,睡觉也好,洗澡也好,穿衣也好,都是太医哥哥亲力亲为,换了旁人,你还不乐意。如今长大了,又不记得从前,就跟太医哥哥生疏至此了么。”
淡淡的语气,不见一点责备埋怨,但话语中的意思如此明了,对我刻意的疏离是全部感应到了的。
“可元宝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呀!”我只能如此解释。
“十六岁了,确实不再是小孩子。”他低声叹息,“从前盼着元宝儿长大,可一旦真的长大,又留不住,还不如从前的时光。”
“长大了就可以自己洗澡穿衣,不需要劳烦太医哥哥了。”从他怀里脱离,我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点明。
他愣了一愣,脸上愕然得毫无准备。
为什么他们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呢?我进一步点明,厚着脸皮看他:“十六岁的姑娘,总不好让……让一个男子给她洗澡穿衣吧?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么?”
他表情震惊,仿佛才意识到我是个姑娘似的。待他渐渐反应过来,面上竟起了薄晕:“你当太医哥哥是登徒子么……”
我赶紧解释:“当然不是!太医哥哥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洗澡穿衣这种事,它不妥呀!”
他一派失落,再多言语也安慰不了。
幸而此时屋外传来喧哗,两处频率不同的脚步声扰乱院落清幽。
“太医令真的不在这里,姜太傅你快请留步,此地不可乱闯!”一个苦苦哀求的声音伴着仓惶的脚步声。
“看来这无耻之尤的家伙就在这里没错了!”一个熟悉的嘲弄嗓音伴着果断的脚步声。
我在桌旁抬起头,心道糟糕,事先没跟姜冕说一声,还在别处沐浴更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柳牧云听得外间吵闹,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去了门口,拉开门,正迎向姜冕。
“撒着弥天大谎私拐陛下据为己有,果然非太医令莫属。”姜冕语气不好道。
“擅闯他人私院还如此不知廉耻,果然非姜太傅莫属。”柳牧云不甘示弱。
我在屋内捂脸,好想打个洞藏起来。
“柳牧云,将陛下藏到这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从元宝儿小时到如今,你这不臣之心还真是一日未曾改过!”
“姜冕,我乃太医,照顾陛下生活本就是分内之事,反倒你这外臣屡屡干预内廷,才是怀有不臣之心!”
“将陛下照顾到自己私院,你分内之事未免过头了吧?太傅教导陛下,我不知有外朝内廷之分!”
“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太傅给自己定的标准总是那么让人大开眼界。”
“少废话!元宝儿呢?”
“若没有天大的事,元宝儿此刻并不想见任何人。”
“第一,眼下就有天大的事。第二,我是姜冕,不是任何人。”言毕,姜冕穿门而入,任何阻挡都是纸老虎。
见情况不妙,我便要往桌底钻,被太傅一眼瞅见:“陛下要做什么?”
我爬起来坐上凳子,举起手中一物,出示他看,正色道:“枣掉了,朕思一枣一粟皆来之不易,故而捡起来吃掉。”说着,将枣往身上擦了擦。
姜冕站在房中,匆忙行路带起的额上汗迹未干,沉眼凝视我:“陛下更衣了?”
我啃了一口枣:“嗯。太傅说有天大的事是什么?”
姜冕神态不改,依旧沉郁着脸:“还沐浴了?”
我啃枣的手抖了一抖:“嗯。太傅寻朕,可是有什么急事?”
姜冕脸色一分分沉下:“宫里最近的浴汤在太医院,陛下泡的药泉,更的此间衣物,替陛下更衣的乃是太医令,就在这间屋子。”
我将手指啃到,却无暇感觉到疼,偷瞄了一眼屏风旁,一只小木盆里浸着**的毛巾,物证确凿,但我顽强抵抗:“是朕自己换的。”
“陛下习惯将衣带系在右侧,混账太医令习惯系在左侧,这衣物染有陈年药香,且衣料是几年前宫里赏的,款式亦是几年前的。”他郁卒地看一眼床榻,旋即转开视线,“床单上有水痕……陛下是睡下后被人换的衣物。”
枣核都忘了吐出来,直接吞咽下肚,我负隅顽抗:“何、何以见得?”
他垂下眼睑,缓缓道:“我猜的。”
我正要松下一口气,他再缓缓道:“陛下却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屏息。
什么人能萌发这么狗血的猜想?!太傅果然不是一般人!
柳牧云静静地站在门窗边,不言不语,是旁观,亦是等候。
一时间,屋内空间都仿佛生了裂痕,又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陷入危局中的我顿时被激发自救的潜能,抓住一根稻草,以刻不容缓的神情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当先处理国事,再顾私事。太傅急匆匆来寻朕,一定有什么紧迫的事要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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