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自随相加,回到成都。入得家中一看,原来只有破屋数间,除却四壁之外,更无一物。文君先前以为相如服装华美,家道虽非殷富,定然有些田产,可以安坐过日,谁知竟是空无所有,未免失望。又追悔自己临行仓促,不曾将细软物件,多收拾些带来。事已至此,也就无法,只得将随身插戴金珠首饰,变卖数件,置备日用物件,暂度目前。相如自得文君为伴,暇时偶尔著书作文,远胜从前那种寂寞。惟是终日坐在家中,无所事事,只有出款,并无入款。自古道坐食山空,不消几日,文君带来物件,变卖将荆相如一向贫穷度日,尚不觉得困苦,只有文君自少生长朱门,锦衣玉食,安坐享受,何曾领略贫家苦况?如今对着粗茶淡饭,已是食不下咽,更兼无人使用,炊爨洗涤,事事躬亲,愈加劳苦。又虑到将来钱财用尽,便要入了饿乡,如何是好?因此郁郁不乐,不免蹙残眉黛,瘦损花容。
相如见文君憔悴非常,心中愈加怜惜,便不时弹琴替她解闷。
一日,相如与文君枯坐相对,甚是无聊。相如默念文君娇养已惯,自到我家,不曾得过快乐日子,都是为我所累,想起来实在对她不祝今日无事,不如买些酒肴,与她作乐一番。
但是身边并无一钱,如何觅得一醉?此席又系自己作东,不便向文君开口。想到无法,只有自己身上所穿一件鹔鹴颇值几文。
现在天气尚不甚冷,将他抵押些钱,暂博她目前快乐。而且我二人成亲以来,未尝饮过合欢酒,不如趁此补足,便当是洞房花烛燕尔新婚,以后如何,且不管他。相如想定主意,也不告知文君,独自走到市上,寻了一家酒店。那店主人名为阳昌,乃是相如素识,相如走入店中,便将身上皮裘脱下,交与阳昌,作为抵押品,向他赊取美酒两瓶,肴馔数品。不消片刻,酒肴端整,店小二挑着,跟随相如送到家中,遂一一取出,排列案上。相如打发店小二回去,自请文君前来饮酒。文君问起情由,相如方才告知。文君只得出来与相如对坐饮酒。相如一心欲买文君欢喜,谁知饮到半酣,反触动文君心事,想起眼前家景落泊,度日艰难,不由得一阵心酸,低了头抱着颈项,那两行眼泪,便如断线珍珠,扑扑簌簌堕了下来,襟袖都被沾湿。
相如见此情形,吃了一惊,连忙安慰道“好好饮酒,何苦又想心事?”文君含悲说道“我想起自己生平,家中何等富足,每遇高兴时,要吃要喝,不要拿出现钱,只须吩咐一声,立时买好,捧到面前,尽情享用。不想如今连到吃喝都无现钱,竟累汝脱下皮裘来抵押,叫我如何吃得下去?”说到此处,哽咽不能成声。停了片刻,文君又说道“我预算用度不久罄尽,更无别物可以典卖,终不成坐而待毙。据我意见,不管好歹,再到临邛住下,便作是父亲不肯周济,我尚有兄弟姊妹,向他借些钱财,也可过活,何至自苦如此?”相如听了,心想,我设计引诱文君,害她到来受苦,偏是卓王孙不顾父女之情,不肯分给钱财,料他也是一时气极,所以置之不理。现在事隔数月,想他气已渐平,我与文君便再回临邛,谅他也不至与我二人为难。纵使为难,现有县令王吉,是我故人,自然暗中做我护符,也不怕他。惟是依着文君打算,借贷为生,亦非善策,必须弄他一笔钱财到手,方可遂意。因又念道,大凡富人最顾体面,他所以深怒文君,也因是越礼私奔,伤了他的体面,在他意中原想不认父女之亲,但自外人观之,文君终是他的女儿。
如今迫到无路可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从重玷辱他一番,管教他自己情愿将钱奉送,遮掩门面。相如沉思半晌,忽得一策,便与文君说知。文君点头应允。二人计议已定,重将酒肴吃了,收拾安寝,一宵无话。到了次日,相如与文君收拾行装,仍坐原来车马,前向临邛而去。欲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卓文君当垆沽酒 汉武帝微服出游
话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到得临邛,既不往见卓王孙,也不通知王吉,便将车马变卖,作为资本,租了一间店,置备许多什物,雇了几个伙计,择个吉日,挂上招牌,居然开了一家酒店。说起经商买卖,原属正当营业,即卓王孙祖父,亦由买卖致富,并不至失了身分。惟是卖酒生涯比起别项生意,终觉不如,但相如既为店东,文君也是女东人。若使安坐店中,不理杂务,也就罢了,偏是相如却令文君每日浓妆艳服,出到店前,当垆卖酒。相如自己脱下衣冠,身穿短褐,下着短脚之裤,系起围裙,在店中帮同伙计,洗涤杯盘兼作杂事。
相如酒店一开,生意便异常兴旺。只因地方上人见是妇女当垆卖酒,都当作一桩新闻,到处传说,因此哄动多人,都借买酒为名,争来观看,店前终日拥挤不开,又兼文君姿态秀丽,更惹得一班轻薄子弟,浮荡少年,目迷心醉。早有认识卓文君之人,说出姓名,不消几日,风声传播满县,都说是卓王孙女儿,居然做了酒保。一时议论纷纷,嬉笑怒骂,无所不有。
事为县令王吉所闻,急遣人出来打听,据回报说是确实。
王吉暗思,此乃相如之计,如今且莫道破,于是假作不知,置之不问。只有卓王孙闻信,又羞又怒。心想女儿做此下贱之事,连自己都无面目见人,只得躲在家中,闭门不出。遂有许多亲族戚友,知得此事,都来劝慰卓王孙道“汝仅有一男两女,家中不患无钱,都因不给资才,迫她做出此事。且文君既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旧曾为官,以病免职,家道虽贫,人材却还相配,况又是县令之客,奈何使她辱没到此田地?”卓王孙听诸人所说,也甚有理,自己又无别法,不得已长叹一声,方才应允。乃分与文君家僮百人,钱百万,以及嫁时衣被财物。
文君得此大财,立即闭了店门,与相如仍回成都。王吉闻知,也替相如欢喜,算他所设之计,竟然成功。读者须知司马相此种行径,比起东方朔更是不堪,他二人在历史上却都是有名人物。只因我国人有一种风气,但凡遇着文人才子,格外看重,任他做出种种丑态,到后来反传为佳话。至今四川成都县尚有相如琴台旧址。又邛崃县东白鹤驿有文君井,井水酿酒,其味甚美。井侧亦有琴台,相传为司马相如抚琴之处。唐杜甫有诗咏相如琴台道茂陵多病后,尚有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当日相如、文君再回成都,将所得资财,置买田宅,使用奴仆,顿然成了富人。回想从前皮裘换酒情形,大不相同。如今拥有财产,坐对美人,无忧无虑,于愿已足。谁知乐极生灾,旧病复发。原来相如素有消渴之病,自从得了文君,未免为色所迷,以致触起痼疾。相如也自懊悔,乃作《美人赋》以自警,但要想清心寡欲,却又不能。此时恰值武帝下诏来召,相如便与文君暂别,束装上路。相如出门坐在车中,自思我昔日屈身酒保,为人所笑,此次奉诏入京,主上谅有用我之意,将来必须取得高官厚禄,衣锦还乡,方足一洗从前耻辱。正在沉思,车马忽然停祝原来成都城北十里,有一桥名为升仙桥,又有送客观,乃是送行之地。相如车到此处,早有许多亲友,闻他入京,在此等候送别。相如急下车与众人相见,各道殷勤,叙谈片刻,彼此珍重而别。相如出到市门,触起车中思想,命从人取笔,就市门上题道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
相如题毕,驱车前进,一路晓行夜宿,到了长安。入见武帝,武帝问道“汝曾作《子虚赋》否?”相如对道“有之,但此乃诸侯之事,尚未足观,请再为天子作游猎之赋。”武帝便命尚书给与笔札。相如退下,遂作《上林赋》,奏上武帝。
武帝大悦,拜相如为郎,常侍左右。
原来武帝最好词赋,自为太子时,即闻梁王宾客,多工词赋,意欲将他收罗。及即位下诏访问,其时梁孝王已死多年,宾客四散。司马相如虽在成都,武帝尚未闻其名,独有枚乘家居淮阴养老。武帝遣使用安车蒲轮,召之入京。枚乘行至半路,得病而死。武帝闻知,为之叹惜。又下诏询问枚乘诸子,有无能文之人,有司回奏,说是无有。武帝只得作罢。如今得了司马相如,也是旧日梁王宾客,其文笔不在枚乘之下,武帝已觉欣悦。谁知不久又来一个枚皋,诣阙上书,自称是枚乘之子。
武帝愈加欢喜,急命召其入见,问明来历。
枚皋字少孺,乃是枚乘庶子,其母梁人。枚乘在梁,娶之为妾,生下枚皋,及孝王死后,枚乘东归淮阴,意欲将他母子一同带去。其母依母家,且因枚乘家中现有正妻嫡子,恐回去遭其凌虐,执意不肯相从。校乘大怒,遂连枚皋也不带去,留下数千钱,令其与母同居。枚皋自少读书,却颇传得父学,年十七岁,上书于梁王刘买。刘买召之为郎,后奉命出使,因事与从官争执,从官怀恨,遂在梁王前毁谤枚皋。梁王发怒,将其家室没收。枚皋独身逃至长安藏匿,适遇大赦,方得出头上书自陈。武帝问知其故,命其作《平乐馆赋》。枚皋应命立成。
武帝读之称善,亦用为郎。
武帝既得司马相如、枚皋,每遇出外巡游,或得奇兽异物,便命二人作赋。但他二人为文,性质却正相反。相如下笔迟钝,每作文时,胸中先将外事一切屏除不问,意思闲散,然后动笔。
前此所作子虚、上林之赋,几经百日方成,以此所作虽少,却无一篇不佳。校皋才思敏捷,平日所作甚多,然文字不及相如。
二人各有长处,并称一时,故有马迟、枚速之语。武帝每遇高兴也与二人同作诗赋,校皋天分本高,下笔立就,似乎不费心思,初时自看,尚觉得意。及至见了相如之作,觉得十分工妙,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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