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既过,张思方二人的感情,更是浓厚起来。一晚北风甚紧,张思方已脱衣睡了,忘记将电灯扭熄。想爬起来,又怕冷,便睡在被里,想等有人走过时,叫他进房来扭。不一刻,果有脚步声响,渐走到自己房门口来。张思方听得出是节子的脚音,便装睡不做声。节子打开门笑道“你已睡了吗?”张思方不做声,节子更笑道“刚才还听见你开门响,不信你就睡着了。”说着走近身来,刚弯腰看张思方的脸,不提防张思方一双手突然伸出来,一把将节子的颈抱了。节子立不住,往前一栽,双膝跪在被上。张思方乘势接了个吻,节子连忙撑开笑道“你这样欺人家不提防,算得什么?”张思方央求道“好妹妹,和我睡睡。”节子向张思方脸上呸了一口道“你说什么?不要太……”张思方笑道“不要太什么?”节子立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掠了掠鬓发,回头望着张思方道“我也要去睡了。”说着往外就走。张思方也恐怕山口河夫及夫人知道,不敢行强,便说道“你去请将电灯扭熄,我怕冷不起来了。”节子笑道“烧着一炉这大的火在房里,还怕冷吗?”说着伸手去扭电灯,身材矮了,差几寸扭不到手。拖出一张帆布椅垫脚,身子立上去,帆布不受力,晃了几晃,几乎跌下来。张思方捏着把汗,连叫仔细。节子故意闪几下,引得张思方笑。张思方道“不要真跌了。天冷,时候也不早了,快扭熄了去睡罢。”节子一手拿住电灯盖,一手扭着机捩,喳的一声扭熄了。张思方见灯熄了,半晌没听见下来的声音,问道“扭熄子,为什么不下来哩!”只听得喳的一声,灯又燃了。
节子嘻嘻的望着张思方笑。张思方道“又扭燃做什么?”节子复扭熄,张思方道“好生下来,仔细闪了腰。”才说完,灯又燃了,如是一扭燃,一扭熄,嗤嗤的笑个不了。张思方眼睛都闪花了,连连叫道“还不快下来,定要跌一交好些吗?”节子才住了手笑道“我一点力都没有了,懒得再和你闹,睡去。”随即下了椅子,关好门去了。
此后两人见面,更不像从前了。背着人,便你抠我我揪你的,有时还搂作一团。渐渐的要将那纯洁无瑕的爱情玷污起来了。山口河夫在家的日子少,夫人虽常在家里,只因爱护两人的心思太重了,不忍过于拂他们的意。并且这种事情,早不防闲,到了这时候,纵要防闲,也防闲不及了。再过了几日,他两人居然合办了那人生应办而不应办的事。一对小儿女,只解欢娱不解愁。每晚过了十二点钟,老夫妇睡着了,节子便悄悄的披衣起来,摸到张思方房里,交颈叠股的睡觉。如此已非一日,夫人何尝不知道?只是也没得法子禁止。后来连山口河夫也知道了。节子更放了胆,除却停眠整宿,俨然是一对小夫妇一日,节子到神田吴服店里去,见于一个中国女学生,打扮得非常齐整。她归家便要张思方去买中国裁料做中国衣服穿。张思方听了,高兴到极处。和夫人说明日去横滨买衣服。
夫人望着节子笑道“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见了心爱的,不论贵贱,只晓得要。张先生也糊涂,换一种衣服,你知道要买多少附属品?于今二月间,天气又冷,换衣服这么容易吗?”
张思方心想不错,像今日这样天气,还得穿皮的才好,皮子差了,穿不出去;好的一件至少也得几十块钱,再加里衣裙子裤子,得一百多块钱才够。此刻手中所有的,不过二十来块钱。
虽同乡杨寅伯那里可以借钱,只是也没有多少。写信要家里汇钱来,一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起初听了节子的话,一时高兴,也不暇计算计算,及听夫人这般说,没了主意。节子见张思方不做声,悄悄拉了他一把,走到张思方房内。张思方跟了出来,节子低声说道“你听了妈妈的话,便不去了吗?”张思方连忙道“我去,我明日一定去!只是没有尺寸,恐不能合身。”节子寻思道“中国女子的衣服,定要合着人的身子做才能穿吗?我日本女人的花服长短大小都不十分要紧。”张思方道“中国女人的衣服,和西洋服差不多,错一寸,穿在身上便不好看。”节子扯着张思方的手道“我明日和你同去,穿着合身就买好么?我这里有钱。”张思方点头道“妈妈不许你去,你怎么样哩?”节子摇头道“她不许我去,我也要去。”张思方道“你有多少钱!”节子笑道“我有两个钻石戒指。大的五百块钱,小的三百五十块钱。你莫对妈讲,明日拿去卖了。”张思方道“卖一个小的够了,只是教我拿到什么地方去卖哩?”节子也踌躇起来,停了一会,还是张思方有见识,笑道“有法子了。”节子忙问有什么法子。张思方道“送到当铺里去当了不好吗?有了钱还可赎出来。”节子道“好。此刻去拿,妈一定知道,等夜间她睡着了,我拿出来给你。你去当了,回来不用对妈说去买衣服,只说同到什么地方去逛逛。”张思方点头道理会得。当晚节子果然瞒着夫人,将两个戒指都拿了出来,交给张思方。张思方教她将大的留着,次早吃了面包,即揣着戒指,坐电车到神田来。心想从来没有进过当铺,不知道当铺里是什么样的规矩,恐怕弄错了不好。
他有个同乡姓杨,名赞,字寅伯,为人很是正直,自费到日本多年。此刻在中央大学上课,住在表神保町的玉津馆,平日与张思方交情尚好。张思方因想不如会了他同去当,便在神保町下去,到玉津馆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八章 花事阑珊嫣愁姹怨 燕梁岑寂蝶忌蜂猜
话说张思方到玉津馆会杨寅伯,刚好杨寅伯夹着书包下楼,将去上课。见了张思方,笑道“你今日没课吗?”张思方摇头道“不是没课,有人托我当一件东西,我因不知道当店里的手续,特来问你。”杨寅伯笑道“当店里没有什么手续,你带图章来没有?到对面小阪当店去当就是。”张思方道“没有图章不行吗?”杨寅伯道“我这里有图章,你拿去用也使得。”说着,从表链上解下一颗小图章来,递给张思方道“他若问你地方,你写玉津馆就是。”张思方点头答应。杨寅伯笑道“没有时间,不让你坐了,改日来谈罢。”说着自去上课。张思方握着图章到小阪当店,当了两百块钱,匆匆的回到家中。节子已倚着大门盼望。见张思方回了,忙迎上前笑道“当了钱没有?”张思方将当票拿出来给节子,道“当了两百块钱。这票子不要丢了,没有它,再也取不出来了。”节子接了看道“这东西留着不好。妈见了,就知道我当了戒指。
横竖还有个大的,那小的我本不欢喜,便不取出来也罢了,没得留着坏事。“说着,嗤的一声撕了,张思方跳着脚道”可惜可惜,放在我房里,妈怎得看见?何必平白的吃一百五十块钱的亏咧。“节子也悔不该撕破,只是已没有法子,他们又不知道去报失票。节子将那撕破了纸屑揉成一团,往草地上一撂。
张思方忙拾起道“撂在这里不好。”随手塞在阴沟里面。节子道“你想和妈怎样说法?”张思方沉吟道“你说怎样说才好?”节子道“我想不如说明的好,买回来横竖要看见的。”张思方点头道是。二人遂同进房,仍是张思方和夫人说。夫人知道阻拦不住,便说道“随你们两个小孩子闹去,只是得早些回来。”二人听了,欢天喜地的各自收拾毕,立刻坐电车到新桥,由新桥搭火车到横滨。在山下町日本所谓唐人街一带寻遍了,也没寻着一个皮货店。节子着起急来了,问张思方怎么好。张思方道“有法设。到日本皮货店去买皮子,教裁缝缝起来加上一个面子,也是一样的。别的东西都容易取办。”
节子道“我只要有衣穿,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张思方带节子走进一家日本人开的皮货店内,貂皮银鼠拿了几种出来,都贵了不能买。只灰鼠脊还便宜,七块钱一方尺,花七十块钱买了十方尺。复到绸布店里买了些衣服裁料,量了尺寸,就托绸布店请裁缝赶着几天内做好,送到东京来。当下交了钱,写了桧町的番地,仍乘火车回东京。
过了几日,绸布店送了衣服来。从此,节子出外即穿中国衣。天生丽质,任怎生装束,都是好看。张全和周正勋在神保町停车场见过的,就是她和张思方两人,从上野看樱花回来,在神保町换车。张思方手中拿的书包,乃是新在神田书店里买的书籍,并不是上课。此时一则放了樱花假,二则张思方已深陷在温柔乡里,每日除调脂弄粉外,便和节子同看日本小说。
这日在上野看樱花,节子见游观的人,肩磨踵接,心中忽然不耐烦起来,也没有多看,便拉着张思方回家。回到家里,仍是闷闷不乐。张思方慌了,问她什么原故不乐。节子叹了口气道“有什么原故!我且问你,去看花是什么原故?”张思方笑道“你这也不懂得吗?因为它好看,所以人人都去看它。”节子问道“人人都去看它,与它有什么好处?”张思方更笑道“有什么好处?不过人人都有爱惜它心思。去看看它,喜欢它好看,或者在它底下喝喝酒,做做诗,徘徊不忍去,这不就是它的好处吗?”节子复问道“与它的好处也只得这样吗?我倒不信人人真能爱惜它。若真是爱惜它,何以一阵风来将它吹到地下,枝上只剩了几片绿叶的时候,也没见这些人去吊念吊念它咧!我想世界的人没有真爱情,真爱情是不以妍媸隆替变易的!”
张思方听节子这番话,心中很是诧异,何以无原无故的会发出这一派议论来呢?莫不是今日我说错了什么话,他疑我爱她的心思不真吗?翻来复去将今日所讲的话想了几遍,实在没有说错什么,忽然领悟道“是了,近来她欢喜看小说,这一派话都是中了小说的毒。”正想用话打断她,节子复接着说道“它在枝头的时候,人都百般的趋奉它。一落到地下,什么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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