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方点头道“使得,你在家里若是闷气,就到芝公园、日比谷公园去散步。只是不要穿中国衣服,防人家欺负你。我房里的东西,你替我收好,你安心住着,我赶快回来就是。”
说时脚步响,真野随着夫人来了。张思方松了手,节子转身出去。真野笑道“此刻就动身吗?”张思方抬了抬身道“承你的好意,送我到热海去。我想这病多在东京一天,多延一天,不如早去调养的好。”真野点头道“你在这里将要带着去的行李检好,我归家去说声就来。”回头望着夫人说道“请你老人家包点牛乳油,火车上吃面包用得着的。”夫人答应了,真野匆匆出门而去。夫人帮张思方用手提包盛了单夹衣服,复卷好了毛毯、气枕,叫下女拿了盒牛乳油,纳在提包里面。嘱咐张思方仔细揭了盒盖,防淌出油来,污了衣服。山口河夫也走来帮着将桌上的几本解愁破闷的小说,用手巾裹了,叫车夫都搬到外面。张思方懒懒的换了衣服,复躺在椅上喘气。真野跑来道“快四点钟了,要赶四点半钟的车得动身了。”张思方立起身来道“走吗?”夫人见张思方立脚不稳,走过来扶着。真野也近身来扶,二人挟着张思方走。张思方糊糊涂涂的走到门口,上了车,举眼不见节子出来,心中如刀割一般,忍不住眼泪如雨一般滴下,跺脚叫车夫道“走吧!”车夫拉着车要走,夫人攀住说道“张先生到了热海,多写信来,自己保重些儿。”张思方只点点头,叫车夫快走。夫人、山口河夫直送到大门外面,不见了两乘车的影子才回身。见节子伏在席上呜呜的咽不过气来,夫人忙抚着她的背叫好孩子不要哭了,不到几日就要回的。节子哪里肯信,晚饭也不吃,直哭到十点多钟睡着了才住。
且将这边按下。再说张思方同真野风驰电掣的到了新桥火车站,恰好四点二十五分。真野买了两张往国府津的火车票,将行李给红帽儿(火车站搬运行李者戴红帽)拿了,自己扶住张思方上车。接了行李,头等车坐的人少,真野将毡包打开,取出气枕来,坐着吹满了气,教张思方躺着。张思方便躺下一言不发,如失了魂的人一般。猛然汽笛一声,张思方吓了一跳。
坐起来,睁开眼四面一望,见真野坐在自己背后吃烟。瞧了几眼,也不做声,叹口气,仍旧躺下。真野挨着张思方的耳朵间道“就要开车了,吃面包么?”张思方摇头,真野知道他有点赌气的意思,伸手在窗眼里买了几块面包。转瞬车已开了。
张思方意马心猿的和火车一般驰骋了点多钟久,心中忽明白过来道我不过到热海去养病,又不是生离死别。不上一日的路程,想回来就回来,着急些什么,不是自讨苦吃吗?我看她也是痴极了,连出都不能出来送我,不是一个人躲着哭去了,是做什么?我到热海,定了旅馆,不要忘了打电报给她。只要病略好了些,便要回东京去看看她,或者写信给她,教她瞒着夫人到热海来,这都容易。心中颠颠倒倒的胡想,天色渐渐黑起来,睡眼模糊的,见节子笑嘻嘻的立在面前。张思方知道是将入梦,目不转睛的看她怎样。只见她面色渐渐改变,双眉紧锁,咬着嘴唇,一步一步的往后退,电灯一亮没有了。张思方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睡。坐起来,见真野捧着本英文书,手中拿一枝铅笔,在电光之下旋看旋写。张思方推了他一下道“几点钟了?”真野抬头见张思方坐着,便笑道“你不睡吗?六点钟了,你再睡一觉就换小田原的电车了。今晚在小田原歇了,明早再乘往热海的火车。”张思方道“我不睡了,你买了《夕刊新闻》没有?”真野道“买了。”随手由书包内抽了出来,递给张思方。张思方翻来复去看了一会,腹中饥了。真野将面包牛乳油拿出来,张思方吃了两片。火车已到了,真野忙着收拾,仍叫红帽儿的警察拿了行李,自己扶着张思方下车。换电车一点多钟到了小田原。这小田原为旧大夕、保氏城邑,德川时代为东海道五十三驿中最大最要之驿站。其地沿海,设有海水浴场。此刻六月杪七月初,早巳开场。张思方二人因到迟了,张思方又病着,不能入浴,便在一家名片野屋的旅店里住了。
此时张思方虽说明白了不久便得和节子会面,心中却仍是一刻也丢不开。一夜不曾好睡,迷离恍惚的到东方既白,又沉沉的睡去了。真野起来唤醒他梳洗毕,用了早点,乘人力车至火车站,搭十点五十分钟的车,午后二点多钟便到了。真野从容不迫的等旅馆里接客的来了,将行李点给他。这旅馆名气象万千楼,因有温泉浴场,日人都称他温泉房。房屋甚是轩敞。张思方等行李搬到了,即拿出纸笔来,写了一个电报,教下女即去打给节子。真野送张思方到哺气馆附设的医局内诊视,配了药回来。脚气病本来奇怪,无论如何厉害,只要能搬到空气新鲜的地方,不吃饭,不多走路,便是不服药,也好得很快。张思方离东京才一日,便觉得轻松了许多。虽说是心理上的关系,其实也是这般病证,才能如此。
第二日早起,真野即乘火车回了东京。张思方一个人更是寂寞无聊,又不能出外散步,心想节子此时必接了电报,不知她心中怎生想念我。她这两晚必是和我一样,睡不安稳。复又想道她倒还有极爱她的父母在面前安慰她,可以闲谈破闷,又没有病,可以到清净地方散步。我是病在天涯,父母尚不知道。孤独独的一个人躺在这旅馆里,莫说亲爱的人不能见面,便是只知道姓名的人,也没一个在跟前。真野本来算是我好朋友,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会格外生分起来。一路来虽承他照顾,然将往日的情形比较起来,终觉有些隔膜似的。并且住一晚就跑了,虽是因试验在即,却也不应这般急遽。看起来,都是我生相孤独罢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九章 续前欢旧梁重绕燕 寒夙约佳偶竟分鸾
话说张思方一个人病在气象万千楼,自伤孤独。因想起昨日在火车中的梦境,不觉毛发悚然。心中虽以为妖梦无凭,不关什么吉凶,然因此一梦,却添了许多不自在。坐起来,想写信给节子,捻着笔,觉得千言万语,不知从哪一句写起才好。
翻着眼睛望那窗外的落日疏林,又触动了思亲之念,仍旧躺下,口中念道“桂树满空山,秋思漫漫。玉关人老不生还。休道此楼难望远。轻倚危栏,流水自潺涯。重见应难,谁将尺素报平安?惟愿夕阳无限好,长照红颜。”念了几遍,更凄然不乐。
复坐起来,拿笔写了一首七律道
秋叶凄清秋草黄,萧条孤馆对斜阳。
乡关万里空回首,人世多情即断肠。
有限光阴俱渺渺,无边幽梦总茫茫。
惟应一念捐除尽,顶礼牟尼一瓣香。
写完了,反复念了几遍,胸中豁然开朗,丝毫念头也不起了。叫下女买了些日本有名的寿带香来,点着,将窗户关上,一点风没有。那香烟,钩没有风来荡动它,便一缕一缕的从火星上发出来,凌空直上,足有四尺多高,火力不继,才慢慢的散开来,袅作一团。有时化作两股直烟,到顶上复结作一块。
总总变化无穷,捉摸不定,张思方一双眼睛,跟着轻烟上下,觉得十分有趣。须臾两眼看花了,闭目养神,昏然思睡。一枕游仙,病苦都忘了。次日早起,下女递进一封信来。张思方知道是节子写来的,连忙开看,上面写的是日本文,不肖生特将它译了出来,以备情书之一格。
我神圣不可侵犯之张君鉴此际为君离我之第二日午候十二时也。母睡正酣,我乃不能成寐。我之不能成寐,不自今日始也,昨夜已不能成寐。然幸不能成寐,得闻电报夫叩门之声。
君电得直入我手!
我父久废书,笔砚皆不完整,倾囊发笥觅之,始得秃管于故书堆中。我素不善书,前在静冈小学校时,同学中惟我书最劣,比常恨焉。以右手不若人,左或不然也,试之乃益拙于右手。始知我之不善书,乃出于天性,虽欲强为之不能也。同学中笑我书者,尝举是意以解之。此时之笔,更秃不中书。知君必笑我,已辍不欲写,然非写无以达意,勉强写之,君若笑我,则后当不复写矣。我母谓君十余日必归,我意君一人必不在彼流连如许,君意果何如也?来电不着一事,岂效鄙夫惜费哉?
今晚藤本表兄目山口县至,邀我过其家,我已谢绝之。彼于我有他望,幸君早归以既畴昔之愿,俾我父母得有辞以谢之。君作书较我为易,在彼一日,宜以一书与我,我亦以一书为报也。
我为此书费二小时,心眼俱倦。平生与人通音问,此第一次也。
即以此为报,明夜容继续为之。
节子拜启
张思方看了这书,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心想藤本是日本人,又与她家至戚。我曾听真野说过他之为人,既年少美丰采,复有口辩。家中无兄弟,又有产业。我虽没有见过他,料不至十分恶劣。我一个中国人,虽是节子爱我,但她终身大事,她父母岂能由她自己做主?夫人虽待我不错,只是这都靠不住的。
且看节子信中的口气,明明说出不能自主的意思。心中想着,复将信看了两遍,笑道我自己疑心生暗鬼的胡想,她虽是这般写,不过望我早回去的意思,哪有这样的神速,便定了婚?
唉,我想回东京的心思,在火车上就恨不得转回去,还待写信来催吗?等我写封回信给她,教她放心便了。立刻写了封回信,无非是些悱恻缠绵的话,教节子安心再等几日,病势略能自由行动,即回东京来。自此各人每日一封信,你来我往,也不怕邮便夫厌烦。
张思方在热海整整的住了二十日,上下楼梯,已不吃力,只是还不能到外面散步。一日发了节子的信去,过了三日,尚不见有回信来。忙打了个电报去问。又过了两日,仍不见回信,张思方心中慌了,连夜力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