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在谈话时,他也在一边。曼萍是个有名的演员,她死后,上海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条新闻。你的案子,常与她的死亡联在一起让人议论。〃〃你的书记还对你说些什么?〃〃好像统战部也给牵连进去了,控告他们包庇阶级敌人。统战部部长,是周总理手下的人,在一次斗争会后不明不白地死了。据说他是把脸俯在煤气炉上自杀的,但待他尸体发现时,窗户都敞开着,房里也没煤气味。〃胡先生说。
〃他的自杀只是假象。〃我想到女儿,不知何时才能令她的死真相大白!
〃他家属就为此要求赔偿损失。周总理的干女儿孙维世,北京人艺的院长,也在狱中被迫害去世了,只是因为江青认为她是敌人。北京两位著名演员马连良和程砚秋被活活打死,也是因为他们不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特务。听说这两位演员都是周总理从香港请回来的,他是他们的入党介绍人。还有许多科学家,都是周总理邀请回来的,茌文革中被打成帝国主义特务。你只要设想一下,只要这些人中,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特务,那么这些极左分子,不就可以公开揭发周总理包庇特务,从而把罪名栽到总理身上了?〃胡先生说。
〃是否你那位书记认为,我与其他外资公司高级职员的被捕,是因为江青与林彪之类,要利用我们的交代来攻击周总理准许在中国开设外资公司的政策?〃我问。
〃就是这样,在刘少奇打倒后,江青和林彪就认为周总理是他们唯一的绊脚石。但他们认为周总理是很难对付的,因为他没有与毛主席唱过反调,所以他们必须另外设计个圈套。要知道周总理并非孤零零一个人,他后面有许多领导人及机构的高级干部作他后盾。这是一支庞大的力量。〃〃现在林彪死了,总理是仅次子毛主席的第二号人物,他的地位不是提高和巩固了?〃我问。
〃地位是提高了,但没有巩固。因为江青和她的一伙野心很大,且总理病得厉害,现在问题是谁去继承他。〃〃不是邓小平吗?〃〃那也不能肯定。这样,就会有第二轮的斗争。〃胡先生说。
夕阳西斜,静僻的公园越发显得寒冷。远处,有几个依稀人影在向出口处走去。我建议我们也该回去了。胡先生邀我去饭店晚餐,但我没这情绪,且也觉得很疲乏了,我们就搭公共汽车回家了。
在大门口,胡先生向我告别,并说以后他会在休息日再来看望我:〃好久,我没像今天这般玩得痛快了,看到你这样健康真让我高兴,你不应独自深居简出,我会常来看你的。〃我打开大门进去,看见朱太太迎着冷风站在台阶上。我想她是听到我们的讲话声而出来的。
她把叼着的香烟拿下,问:〃玩得好吗?〃大约她希望我告诉她去了什么地方,这样她就可向居委会汇报了。
我竭力控制着对她的厌恶,冷冷地说:〃你站这儿不冷吗?〃就上楼了。
次日我正在给学生上课时,我的老友、席的母亲来了。待我功课结束后,她已为我俩准备好简单的午餐了。吃饭时,她几次提及有关春节的话题,而且集中在来了哪些客人身上,直至我忽然悟出,她希望我谈谈胡先生。但她怎么会知道胡先生来过呢?直到我得出一个很不愉快的结论,令我震惊又失望,因为连她,也是受命来监视我的。我只觉得浑身冰冷。我决定索性把事情都讲明白,免得人们会以为我想隐瞒什么。
〃除了那些年轻人外,还有个老朋友来看我。是老赵在街上偶然遇见他,就把我的地址告诉了他。昨天我与他一起去了次城隍庙,我买了把宜兴茶壶和一个花瓶。〃我说。
〃他结过婚吗?〃〃他爱人死了。〃〃你认识他很久了?〃〃其实他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做什么工作的?〃〃他原是经营一所油漆厂的。〃〃他很欣赏你的为人吧?〃〃什么意思?〃我问她,很有点恼火。
〃别生气。我意思,我们这一代中国男士,不会无缘无数邀女人外出的,除非两人间互相感兴趣。〃我的老朋友说。
我说:〃别这么快就下结论。我认为他可能感到冷清而希望我能与他作伴。〃我宁可让人把胡先生对我的来访往这方面猜测,而不愿让他们往政治方面猜测。〃我已是个老太婆了,我只把他看作是个善良的朋友。〃我说。
〃你是位漂亮的老太太。真奇怪经过这么一番折磨,但你看上去还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我可以肯定,只要你给他机会,你那位绅士男友,一定会向你求婚的。〃〃其实我对他并不了解,现在就考虑发展我们之间关系,似乎还太早。〃〃作为一个老朋友,我希望你能结婚。我们的社会不适宜单身独居。你需要有个人可以与你商量,并能照顾你。〃我的老朋友体贴地说。
她走后,我拉上窗帘躺在床上。这样地摆脱不开人们监视的视野,令我十分烦恼不快,特别是席的母亲居然也在这样的行列里。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正常的真正自由的生活呢?至于胡先生,不营他仅仅是在假日来与我作伴,或有超越这个程度的要求,我是不会与他,也不会与其他人结婚的。如果情况许可,我还是要离开中国。
自尼克松访华后,公安局开始恢复批发私人护照。虽然需要较长的核审时间,也有很多人被拒绝,但也听到有好几个人已取得签证出去了。我知道除非中国局势有变化,否则我就无法离开中国。看来,养好身体保持健康,还是头等大事。
弄堂里传来一阵登登的脚步声直至我门口,接下去就有人在敲门。因为我没有心思再见任何人,因此也没去开门。不一会,只听列大德在窗下与朱太太讲话。
〃阿姨出去了?〃大德间。
〃她回乡下探亲了。〃朱太太说。
他们站在花园里絮絮地谈了好一会,然后大德又打门了。我还是没有起身去开门。
晚上,朱太太端了盆热气腾腾的黄鱼上了楼,后面跟着她孙子。
〃知道你不喜欢烧菜,所以我给你烧了点莱让你晚上吃。〃她说。她并没有提及大德来过的事,所以我一也不向她说什么。我知道她是以送鱼为借口,来看看我究竟是否困睡着了,没有听到大德敲门,还是不愿见他。
我抓了点糖给她孙子,请他们坐下。那小孩子手里拿着个民兵袖章。我逗着他;〃你也是民兵呀?〃他却举着红袖章说:〃那是我叔叔的,他在大德叔叔那里受训。〃〃大德是民兵?〃我问。虽然我觉得很吃惊,但我仍然极力作出偶尔问问的语气。
朱太太顺口溜出一句:〃喔,他是队长。〃〃好呀,〃我对孩子说,〃长大后,也跟你叔叔和大德叔叔一样,做个民兵。〃那孩子还嘟嘟哝哝在说些什么,但朱太太打断了他:〃别瞎讲,大德叔叔不是民兵。〃孩子不服:〃他是的嘛!〃朱太太就告辞了,在下楼时,一边还在责骂孩子讲错了话。
因民兵是从属于正规军队的,可能也受林彪领导,林彪死后,民兵便被江青在上海的爪牙控制了。在一九七四年和七五年期间,左派领导人竭力发展和强化上海民兵组织,希望发展一支由他们支配的军队。
如果大德真是民兵队长,那他就不会是个待业青年了,因为民兵本身,是从工矿企业的积极分子中召募进来的。我想大德不可能是个做工的,因为他对读书很感兴趣,且他的手也很干净。他肯定是市府机关里的积极分子。也就是讲,他的上级就属江青的爪牙。我为最后弄清大德的身份而感觉兴奋。他是否公安局或其他各处派来的,对我已无关紧要,反正长期来我一直是怀疑他、提防他的。
光阴似箭,转眼春天又到了,离开第一看守所已有一年了,但我却很难说,自己已彻底自由了。当然我的物质生活已有了很大的改善,除关节炎外,其他健康都没问题。
每天清晨,我总站在凉台上看看下面花园。房管所种的水杉,窜得很快,枝丫上已绽开一粒粒嫩绿的幼芽,不多久,就会开放为片片嫩叶的。那位老花匠还给我筑了两个玫瑰花坛,另外又种上一排花卉。在凉台下,还种上蔷薇,并围上了竹栅子,让它们缓缓攀越。花园中鸟声啁啾,有时还能昕到杜鹃的歌声。
随着气候的转暖,凉台成了我的起坐室。我在那里教学生英文,有时就坐在阳光下,在我的学生送我的盆花之中进餐。这里有素馨花、百合与羊齿及其他种种盆花。我最喜欢的是栽在那扁平盆里的盆景,里面有一块覆着青苔的岩石。我还借了本唐诗三百首,花了好几小时抄在笔记本上诵吟,以增进自己的记忆力。
胡先生时时来看我,我发现如果我们坐在凉台里,朱太太便会站在院予里;假如我们坐在房里,阿姨便会呆在能听到我们讲话的地方。
11月的一天,太阳光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气温很高,胡先生来邀我外出晚餐,因为阿姨已准备好晚饭了,我就请他在家里吃了。我们在黄昏的薄暮与飒飒凉风中,坐在凉台上进餐。胡先生看上去很高兴,兴致勃然地与我漫谈着他孩提时,在杭州的种种往事。阿姨收抬好饭桌,大德来了。他每次来总有各种理由。这次,他给我送来一满袋无锡水蜜桃,他说担心等到次日,桃子会烂掉。我将他介绍给胡先生。天色渐暗下来了,因为凉台上没有电灯,阿姨就将我写字台上的灯接在窗台上。她递给大德一只大盆子,大德将桃子逐个放在盆里,我看那桃子只只饱满,成熟的程度不早不过,这样的桃子,即便在文革前的水果店里,也从没见过。
〃哪儿弄来这些桃子?〃我问。
〃我有许多'后门'。虽然我没有机会进大学,但我是个开'后门'的博士。〃大德打趣着说,就进厨房去洗桃子。
大德的突然出现似乎使胡先生有点尴尬,他沉默着不大开口了。然而他还是坐了一会,夸了一下大德送来的高级桃子,然后有礼地告辞了。我送他下楼去,通常大德在时,朱家就不出来了,好像似乎只要大德在,他们便不必注意我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明天再来。〃胡先生在与我握别时说。
待我回到凉台上,大德问:〃他是个资本家吧?〃〃你怎么知道?〃〃看他那副样子。另外,他与所有的资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