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爷和火头叔坟前的松柏已变得苍劲挺拔,郁郁葱葱。恩公河水哗哗一如往昔缓缓东流不舍昼夜。仪式由仍是村支书的吕叔主持。
鹰爷坟前的青石碑上镌刻的碑文是:
中共党员革命烈士海大鹰同志永垂千古
火头叔坟前青石碑上镌刻的碑文是:
中共党员八路军一五九团团长海火头永垂不朽
第102节:海黑头的天才构想(7)
卷 九
43.公元20世纪70年代中
海黑头的天才构想(7)
数十年后,早已被历史尘封的鹰爷之死,被海黑头重新提及。
他以写村史为名,在莲州地区档案馆连泡数日,终于从卷帙浩繁的日伪档案中,发现了当时驻莲池镇日军的一份电文原稿:
日本国华东战区司令部:
三太郎大佐于昨夜十一时遇刺身亡,头颅有大片刀削下的痕迹,
臂三寸处有鹰记飞镖一柄。据现场察析,行刺者镖技、刀功娴熟,疑地
方游击队代号“鹰”所为……
海黑头眼睛为之一亮,这应该是三太郎之死的真相。
据此推断,民间有关三太郎之死的传言,即为不攻自破的戏言野史。
如果民间有关三太郎之死是虚妄之说,那么鹰爷之死的传言亦为虚妄之说。
朝深处想,刺杀三太郎的鹰爷,堪称抗日英雄。为什么会有人借恩公之名在他身后大做文章?什么激怒了恩公,什么遭恩公惩罚,全是无稽之谈。始作俑者是谁?此人为何刻意为之?不惜朝英雄的尸骨上蒙尘?
海黑头扪心拷问,疑窦丛生。他曾顺藤摸瓜,在火头叔生前找过他,说:“叔,你当年被扒下军装的事儿,你不觉得其中有鬼吗?”
当时,火头叔盯着海黑头没有当即回答。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火头叔反感海黑头的为人做派,两人是车走车路马行马道,平素基本上不搭腔。
海黑头笑笑说:“叔,您不要对您侄子有成见,您侄子今天找您是想为您昭雪冤案。”
火头叔诘问:“你为我昭雪什么冤案?你以为你是谁呀?”
海黑头说:“叔,您侄子已经弄清楚了,鹰爷是被人诬陷的。鹰爷是抗日英雄,您侄子有证据。”
海黑头说着出示了那份敌伪档案的复印件。
火头叔看后,一脸沉思。
海黑头说:“叔,如果说鹰爷是抗日英雄,不是汉奸的话,你就不该受株连,也不能被开除军籍,您侄子就是想为您昭雪这个冤案。”
火头叔问:“你如何为我昭雪?”
海黑头说:“找到那个谋害鹰爷的人,鹰爷的冤案澄清了,您的冤案也跟着澄清了。”
火头叔接着问:“你如何能找到谋害者?”
海黑头充满自信地说:“放心吧叔,就是挖地三尺,您侄子也会把谋害者挖出来。”
看到海黑头一脸的诚恳,火头叔想起了老爹临死前说的话:“孩子,你得赶紧离开恩公祠,投奔真八路军去。”火头叔忙问:“爹,你糊涂了吧,你不就是真八路吗?”鹰爷已明显力不能支,气若游丝地说:“你爹是糊涂啊,白长了一双鹰眼,竟识物不清,认人不准……”
火头叔的这番回顾,无疑是对海黑头的天才构想提供了新的佐证。海黑头心花怒放,但又不显山露水。等火头叔无话了,他才说:“叔,这事儿还需要您配合。”
火头叔皱起了眉,心想你小子转了一个大弯子,到这儿才露出正题,说:“你让我咋个配合?”
海黑头说:“鹰爷当时死的情形您已经说过了,现在急需的是物证。”
火头叔问:“什么物证?”
海黑头一口咬定:“就是那个‘方圆梅花印’。”
第103节:卷九 海黑头(1)
44.公元20世纪60年代末
海黑头
老家人爱玩戏,自古皆然。玩戏又叫“会”,通常是一年四会:“灯会”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龙会”在二月二龙抬头时;“麦会”在大麦泛黄的端午节前后;“月会”正赶八月中秋吃月饼。一般都是为期三天,分别叫头会、中会、末会。逢会期近,家家户户都兴“叫客”,也就是把三乡五里的直亲外亲拐弯亲驴尾巴吊棒槌亲统统请到。这就很有一番规模了,加上恩公河一溜十八村镇够不着叫的,有几多不爱凑热闹不爱看白戏?往往头会未至,包子锅、油馍锅、豆沫儿胡辣汤摊子、烧饼炉子、芝麻叶面条铺什么的,便开始争抢地盘,这为“吃场”。针头线脑、杈杷、扫帚、牛笼嘴之类的摊位,叫“用场”。另外还有“牲口市”,耍武把子、玩刀山的“教场”等。
听老人讲过去玩戏都是请戏,重金请来名团名角轰隆几天。周家口的申凤梅唱越调“诸葛亮”;许昌的名旦毛爱莲唱越调“白奶奶醉酒”;郑州的李世忠唱梆子“黑脸包公”。这些名角大家,都登过俺们恩公祠的土台子。从我记事起就很少请戏了,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是钱缺,用眼下时髦的说法叫“银根吃紧”。
吕叔当村长后说,老辈们传下来的会不能在咱们手中断线儿,戏还是要唱的。咱们恩公祠上千号人,能没几个管吆喝几嗓子的?
于是“黑头”便脱颖而出。
“黑头”是绰号,小名叫响炮儿,全称是海响炮。他人高马大的,还一副张口响一条街的亮嗓,生就一块唱戏的好料。吕叔说:“驴日的响炮儿,刚从他妈的肚子里拱出来,那哭腔就是梆子戏的二八大板。”稍大一点儿,他就成了成晌趴戏台的货。台上红脸花脸黑脸唱过的戏文,他只要听过两遍即能烂熟于心,回来将大木床当戏台,手眼身法,唱念做打,蛮像那么回事。庄上成立剧团,自然少不了他当台柱。头场戏是《铡美案》,响炮儿演黑脸包公。这是他锅底洞里的一块熟透的红薯,当年他就挖到了郑州那个有名黑头李世忠的一招一式。果然是十年装药一炮打响,沿河一溜十八村的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知道恩公祠出了一个“黑头”。
此后,大伙儿就叫他海黑头,原来的大名海响炮也就被尘封起来了。
乡亲们尊崇戏里的黑头,也就爱屋及乌将厚意转嫁给台下的黑头。唱这么好清官戏的人,台下做人也不会差了,选村里的会计时,差不多都朝他的筐子里丢了石头子儿。
黑头当上会计后,果然汤是汤水是水,不负众望。在恩公祠,除了芒子,他再没有旁啥近门。芒子是他的叔伯哥哥,长他八岁,是个老实疙瘩。父辈们相继早逝、黑头还是个吃屎孩子时,芒子就义无反顾地将黑头抱上了红车子(曾为农家的交通工具,独木轮,也叫小车儿。有道是“推小车儿不用学,只要屁股调得活”)。当时在宛西的要饭路上,要一块馍,芒子掰给黑头大半拉;要一口饭,让黑头吃完。那些年,芒子又当爹又当娘,黑头的饭食干稀、夏单冬棉,全是他一手操持。直到娶雨进家。
雨是水哥家的大妞。水哥家的两个妞儿,一个叫雨,一个叫荫,模样一个比一个俊俏,朝女人堆里一站扎眼亮色,平添一景。雨跟黑头同年,念过完小,鲜花一朵下嫁芒子让人费解,不少人说傻子有个愣头福,鲜花儿插在了牛粪上。其实这绝非偶然,雨还是花骨朵儿时,想揉搓想掐去的就大有其人,多亏了水哥荫庇才未遭荼毒。
雨出水芙蓉般靓丽,出门便打捞一街的眼珠儿,紧紧盯着她眼红心蹦的人就更多,家里人整天都为她捏一把汗,清楚她是躲得了初一难躲十五。偏偏水哥又顶着千斤重的“帽子”,想精心庇护她已力不从心。与其遭不测遭蹂躏,倒不如清清白白地贴个靠山,把一盆水泼出去。于是就选择了芒子,芒子家几代人都没有甩掉要饭棍,穷得那个光荣劲儿谁家也比不上,雨过去也算钻进了“大红伞”,这对戴“帽儿”的水哥水嫂来说,尤为重要。另外,芒子的德行好,又老实能干,跟着他受不了气挨不了饿。
就这样,雨进了竖着两根“光棍儿”的三间土坯屋。
兄弟俩贴着屋西边撑起一间泥巴庵子,算是海黑头的新居。
花烛之夜,芒子当雨是一只鲜果儿,捧着闻闻香气儿却没舍得吃。早饭后,雨拾掇黑头的庵子时,先是见到一地的“蚂蚱头儿”,这种本地出的旱烟片子,麻辣不拐弯儿,再大的烟瘾也卷不了两根。而地上乱扔一堆,雨查了查是三九二十七根。
更令雨触目惊心的是,靠床边地上的一摊排泄物,还发散着浓烈的腥味儿。这种糨糊儿状的东西,朝上追溯还沥拉在床帮上。对此物,雨最早的见识是在三年前。看土台戏的人很多很拥挤,她一不留神就被前后左右四条狼着眼的汉子包了饺子。那会儿她虽然明显觉出臀部有几根棍样的东西一顶一顶,可她没经过此阵势,不懂此阵势的危害程度,只知道紧紧地护着胸,护着胸袋里的钱包,否则她随身带的小刀无疑会派上用场,将那一根根棍样的东西削去半截儿。结果她被“刷了糨糊”,这个名词是一位帮她料理的好心大嫂说的。她被刷得很残酷,从四面八方不同角度喷射的精液,竟浸透了双层内裤。雨通晓了这一切后,当即就晕厥了过去。从此,只要一看见汉子们狼着眼,她立马逃鹿般离开。此刻,她下意识地联想起黑头从事排泄时狼着的眼睛,一如见到毒蛇似的哇哇惊叫着仓皇奔出。
雨开始打心底惧怕海黑头,不敢与之正视。雨跟乡亲们一样爱看戏,她喜欢台上海黑头的那股凛然正气,而到了台下,她觉得这张洗去油彩的脸上罩着一层阴气。而这种阴气也委实庇护了她。刚过门时,一群痞子狼着眼趁闹房之机乱伸手想讨她的便宜,海黑头“嗯呔”一声,便震慑了众痞子,如同台子上震慑了西宫娘娘抑或陈世美。雨发现那一刹那海黑头的眼更狼,狼得萤萤发绿,并且冒出一股股的阴气。难怪痞子们作鸟兽散时,竟不敢放一声虚屁。
海黑头干着会计,不仅从未宽待过雨,反而不断拿她开刀,当众出她的丑。一次锄地,她的锄头稍快了点儿,留下几穴兔子窝。他就阴着脸嗷嗷大叫:“大伙儿都过来瞧瞧,这是人干的活儿吗?连猫盖屎都不如!扣你两分工!”
第104节:卷九 海黑头(2)
这弄得雨面色赤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