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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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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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我看见她提着一吊滚烫的开水,在楼道口追着那只猫。因此我怀疑她说
不定真的会干这种事。但我决不能去帮别人的腔。
    “那只猎后来到底怎么了?”
    “它走了,不见了!”她幸灾乐祸地呵呵笑着。
    在唐人街的斯托克顿,我们几乎逛遍了每一家水产店,寻找最新鲜的螃蟹。
    “千万不能拣进死蟹,”妈用中国话警告着我,“连叫花子都不吃死蟹的。”
    我用铅笔伸进蟹篓去拨弄它们,看看它们是不是生龙活虎的。其中一只蟹在挣
扎时,挣断了一只脚。
    “放回去,”妈在一边轻声暗示我,“吃缺脚蟹,在新年是不吉利的。”
    但一个穿白制服的男人,用广东话与妈交涉着什么,妈的广东话,与她的国语
一样的糟。反正,两个拉呱了半天,那只缺脚蟹连同它的断脚,一起给塞进了我们
袋里。
    “没关系,”妈自圆其说,“这只缺脚蟹是作为外快给我们的。”
    我八岁那年,我妈请生日饭那天,也吃过一次蟹,其中一只蟹,与我建立了感
情,它会顺着我的铅笔指点一路爬过来,可未及我给这个新宠物起名,妈已把它扔
入锅放在水里煮了。我恐惧地盯着温度逐渐升高的大锅,清晰地听见它们在里面的
挣扎声,我看见一只鲜红的蟹脚从锅盖里伸出来,我尖叫了一声。我但愿它们,没
有足够的智商可以区分烫水洗澡和慢慢烫死之间的区分。
    为了庆贺中国新年,妈特地请了她的老朋友琳达姨和龚田夫妇,不用询问,妈
就知道,龚家那帮孩子准也会跟着来。他们的孩子们,我是指三十八岁的儿子文森
特,他还住在自个父母家里,还有他们的女儿薇弗莱,她与我年纪相仿。文森特打
电话来询问,他能否把女朋友丽莎勒姆带来。薇弗莱则说,要把她的未婚夫里奇也
带来。里奇与她在一家公司做税款代理人。她还问及我爸妈那里有无录像机,因为
她还要把她与前夫所生的四岁的苏珊娜也带来。万一苏珊娜坐不住了,就可以放
《木偶奇遇记》给她看。同时,妈提醒我,应该把我的钢琴教师钟先生也请来:他
还住在老地方。
    所以这样的人数再加上爸妈和我,一共十一个人。可妈当时,只算了十个人的
份。因为她认为苏珊娜根本只是一个小孩子,不能把她算进去,至少就蟹而论,没
有她的份。可妈却没考虑到,薇弗莱可不是这样想的。
    一盘煮得通红的蟹刚端上桌,薇弗莱第一就给自家女儿挑了一只最好的饱满扎
实的螃蟹。然后,又把第二好的,放在她的未婚夫里奇盘里,第三好的,则留给她
自己。她做这些,内行得很。因为她早从她妈那里,学到了这套拣蟹的本事。于是,
以此类推,她的母亲,自然也给丈夫,她儿子及儿子的女友,还有她自己,拣了好
的螃蟹。轮到我妈,盘里还剩下四只蟹,妈把四只中看着最饱满的一只,夹给了老
钟。因为他快九十岁了,完全该受到这样的尊敬。然后,她将第二好的,送到我父
亲盘里。现在,盘里只剩下两只螃蟹,其中一只就是那第十一只断脚蟹。
    妈端起那盛蟹的盘送到我跟前:“拿吧,已经凉了。”
    我不太喜欢吃蟹。自从八岁那年,看见活生生的蟹给煮成鲜红色后,我便对蟹
再也提不起兴趣了。但我不能拒绝妈送上来的食物,因为这通常是中国母亲表现爱
的一种方式。她们对孩子的爱,通常不是表现在拥抱和亲吻上,而是坚定又不断地
给他们蒸汤团,煮鸭肫干和螃蟹……
    我想,我应该取那只断脚蟹。然而妈却大声阻止着我。“不……不,你拣那一
只。我一点都吃不下了。”
    桌上每个人的盆里都很热闹:敲蟹壳,剥蟹肉,唯有妈面前的盘子,显得冷清
清的。餐桌上唯有我注意到,妈先撬开蟹壳,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然后端着盘子进
厨房去,待她再走出来时,蟹已经不见了。
    大家吃得开心,话题也来了。
    “素云,”琳达姨用一只蟹脚指指我妈身上的大红毛衣:“你为什么要挑这颜
色?你不能穿这颜色,这显得太年轻了。”
    妈却把这触霉头的话当补药吃。“我在开普莱尔买的,十九块钱,比自己编结
的还合算。”
    琳达姨点点头,似以这价钱,那颜色还可以忍受。随后,她又用蟹脚指指自己
未来的女婿里奇,说:“哎唷,他就是不会吃中国东西。”
    “蟹又不属中国的食物。”薇弗莱马上反唇相讥着,乖乖,那腔调还和甘五年
前一样,她也以同样的腔调对我说:“你又不是像我这样的神童。”
    琳达姨恼怒地扫了女儿一眼:“你凭什么说那不是中国菜?”接着,她又转向
里奇,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说,“为什么你将最好的部分剩下来不吃?”
    里奇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我发现,他皮肤的颜色,与他盘
里的蟹很接近。在他嘻嘻傻笑时,琳达姨用筷子为他挑出橘色的蟹黄:“喏,这东
西最好吃啦。”
    薇弗莱与里奇互相扮了个鬼脸,文森特则对丽莎轻声说:“真笨!”然后吃吃
地笑了。
    龚田叔叔吸吸鼻子,开始准备讲笑话了,看得出,他暗自不知已练习了几次。
“我跟女儿说,嗨,为什么会穷呢?嫁给有钱人吧。”①说着,他自己咯咯地笑得
最响。然后他用肘部撞撞坐在边上的丽莎。“嗨,听懂了吗?她要与这个小伙子里
奇结婚了。是我跟她说的,嫁个有钱人吧!”
    ①里奇在英语中为rich,解释为“富有”。——译者注
    “你的头发样子很好。”薇弗莱隔着桌子,对我说。
    “谢谢。我的理发师大卫,通常做得很令我满意。”
    “你意思是,你还在胡华街那家理发店做头发?”薇弗莱大惊小怪地扬起眉头,
“你不害怕?”
    我给她讲得惶恐之极,但嘴上却说:“为什么要害怕?他不错呀!”
    “我意思是……他生活很放荡。他可能有艾滋病,可却为你理发……可能我太
神经过敏了,可总让人不放心……”
    顿时,我只觉得头发上布满了细菌。
    “你该让我的理发师给你试试看,”薇弗莱又接着说,“劳雷先生,他的手艺
可是没话说了,当然,他的收费,会让你不习惯的。”
    我觉得受了侮辱。她总喜欢这样暗中伤人,从来就是这样。由于她是税务代理
人,有时我只是简单向她打听一个有关税款的疑问,她就会弯弯绕绕搬出一大堆话。
    “我真不愿在我的办公室外再谈这些税收问题了。这问题,必得在办公室正儿
八经地商洽才是。如果我就这么着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随便与你敷衍一番,而你却
把它当一回事去遵循,这是不好的。因你并没提供我你完整的材料……”言下之意,
好像我存心要省掉她的这笔咨询费似的。
    那次蟹宴上,她如此当众奚落我的头发,以显示她自己的高贵讲究,可真把我
给气疯了。不行,我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恰巧我作为广告撰稿人,为她供职的那
个公司写了一份广告书,但现在已三十多天了,他们却还未付给我报酬,我就以此
还击她。
    我扮出一副讥讽的微笑说:“我倒是付得起你那个劳雷先生的理发费的,不过,
只要贵公司不拖延该付给我的支票。”我很高兴地看见,薇弗莱这下给我噎住了,
涨得满脸通红。
    我继续痛快地一泻而快:“真不要脸。一个这么大的公司,却不能准时付给人
家酬金。薇弗莱,你怎么竟会乐意在那样小家子气的公司供职?”
    她的脸一下子阴了,一言不发。
    “得了得了,姑娘们,别争了!”父亲在一边打着圆场,在他眼中,我们还是
两个在抢夺三轮自行车和彩色蜡笔的小女孩。
    “好吧,不谈这些了。”薇弗莱冷静地说。
    但我可不愿就此罢休,“那我们说好了,以后在电话里,你也不能用这种腔调
和我说话。”
    薇弗莱扭头看看里奇,他则只是耸耸肩。她随后叹了口气,说:
    “好吧,琼,跟你说实话吧。怎么说呢?反正,你写的那份资料,我们公司可
能不接受了。”
    “不可能。你当时说,它很有价值。”
    薇弗莱又叹了口气。“这我是说过。只是我不想大让你泄气。我一直在努力令
公司能接受它,但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于是,我们又开始第二回合的互相攻击。
    “可这只是一份草样,”我说,“所谓草样,通常总是比较粗糙的,我还要做
修改呢。”
    “不过,琼……”
    “我可以再修改一次,免费为你们再誉清一次。”
    可薇弗莱只当做没有听见。“我跟他们说说看,让他们至少付给你一笔退稿费,
因为你多少为此花费了精力和时间。”
    “你只需告诉我,他们觉得哪一段不满意,我可以再做修改,我可以一行一行
地读给你听,然后逐行修改。”
    “琼——我不能,”薇弗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很难。我可以肯定,
你做得很出色,但我们是家大商号,我们有自己的风格和品位。”说着,她举手指
指自己胸口,好像她本人就可以代表她的公司似的。
    随即,她莞尔一笑道:“我的意思是,琼,”她开始以一种标准电话接线员的
腔调说,“为今天,明天的税收需要……我们得树立三个‘要’和三个‘特长’……
要树立我们自己的风格和形象……”
    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糟糕的是,我听见妈对薇弗莱说:“哎,作风、形象,
这是教也教不会的,这是天生的。比如说,琼,她就没你那样能干,这完全是天生
的。”
    真要命,我又一次被薇弗莱比过去了,而且,那话竟是出自我妈的口。我只得
强扮出一张不自然的笑脸,站起来佯装着收拾桌子。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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