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三层楼洋房,每一层都凸出一个长长的铁栏杆露台,房顶四周,伸出四只烟囱管。
一个年轻的女佣人巴结地迎出来:“太太,你回来啦!没想到!”声音尖尖的,
把我耳膜都刺疼了。这是杨妈,母亲的贴身女佣。她一口一声地称母亲“太太”,
这是中国对主妇的尊称,这样显得母亲像是吴家的正宗太太,而不是小老婆似的。
杨妈一边大声叫其他佣人来帮我们拎行李、泡茶和放洗澡水,一边急急地对母
亲辩解着:“二太太说过,太太您至少还得待一个星期才回来。看呀,竟没有能来
接你!二太太她们,去北京走亲戚了。哎呀,这是您的女儿吧?多漂亮,跟您长得
一模一样,她害羞了。大太太,还有她的女儿,去庙里烧香去了。还有……”
房子里陈设讲究,令我眼花缭乱:一个大圆弧的楼梯很气派地透迄而上。天花
板上,精雕细刻着各种图案。错落迂回的长廊通向各个房间,一间套一间的。在我
右边就是一个大房间,里面置满了抽木家具和沙发,而这大房间又通向另一间狭狭
长长的房间,也是布满各种家具古董,一道又一道的门框,弄得我晕头转向。屋子
里不时来回闪过几个人影,杨妈就在一边介绍着:“喏,那年轻女人是二太太的贴
身娘姨,那一个,什么也不是,只是大司务助手的女儿,这个男人,是管花园的……”
我们上了楼,来到一间大起居室内,再往左穿过门厅,踏进另一间房间。“这
就是你妈的房间,”杨妈骄傲地对我说,“你就睡在这里。”
房里第一样抓住我视线的,是一张豪华的床,它看着又沉重又轻曼,上面垂着
玫瑰色的帐慢,四角支着四根深色锃亮的木质龙柱,龙柱底座是四只蜷伏的狮于。
我一头栽入凉飕飕的床罩上,高兴得哈哈大笑,我发现那柔软的褥子,比宁波床上
的还要软十倍。
坐在这样一张床上,我觉得自己成了个小公主。房间里有一扇落地玻璃窗直通
阳台,窗前,是一张与床配套的同样木质的圆桌。一个佣人早已把茶和甜点准备好,
此刻,他正怄身替我们生火取暖,那是一种烧煤的小火炉。
这里不像我们宁波舅舅家那般寒酸,实在太阔气了。我不明白,母亲嫁了个如
此有钱的男人,为什么舅舅还要骂她不要脸呢?
正在我纳闷之时,突然听到一阵冷脆的铿锵之声,接着响起了一阵音乐,那是
床对面一口大红木钟发出的,只见钟门突然打开,里面现出一间挤满宾客的小房间,
一个戴着尖帽子的大胡子坐在桌边饮汤:一、二、三……边上一个穿蓝衣服的姑娘,
也一再俯身给他加汤:一、二、三……而另外一个穿裙子和短外套的姑娘,则前后
摆着身子拉小提琴,她老拉着一首听起来不甚愉快的曲子,以至许多年以后,我依
旧还能记得那旋律:尼——呵!啦,啦,啦,啦——尼——那!
这是一只十分奇妙的钟,只是在第一次听到它报时辰时,我觉得很新鲜,再多
听了,我就觉得那报时声十分讨厌,弄得我晚上都睡不好。渐渐地,这养成了我一
种能耐:凡对我毫无意义的一切叫唤,我都能听而不闻。
开初的几天,我真觉得快乐无比,当我与母亲一起躺在这张宽大柔软的床上时,
我想起留在宁波的小弟弟,心里十分为他惋惜难过,不过,这房内每一件新鲜事物,
很快又分散了我的心思。
我惊异地看着水龙头一开,热水就哗哗地流出来。抽水马桶也使我觉得新奇,
只要水一冲就行了,不用佣人去清洗它们。这里每一间屋子,都像母亲房里一样精
致讲究。杨张氏向我一一介绍着:哪一间是大太太的,哪一间是二太太的,有些则
仅仅只是客房。
不过很快,我就觉得一切新鲜的东西已不再新鲜了,我很快就厌倦了。“呵,
这道菜我前天已吃过了。”“这甜点心我已吃腻了!”我不时向杨张氏抱怨着。
母亲重又变得快乐了。她穿着中国式旗袍,嵌着白镶边,那是为外婆戴的孝。
白天,她指点给我看一些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并教会我它们的名称:浴缸、白朗尼
照相机、色拉叉、茶巾等。晚上,我们便围炉闲谈,谈论着各个佣人:某人聪明、
某人勤快、某人忠心耿耿等等。我们在火炉上烤鸡蛋、烘山芋,空气中弥散着一股
甜香。
可以说直到那时,我再没过到比这更快乐更舒服的日子了:没有烦恼,没有恐
惧,也没有欲求,我的生活,就像那床玫瑰色的大床褥一样温暖舒适。但很快,我
就不快乐了。
就在两星期后的一天,我正在后花园踢皮球,只听到远远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
花园里两只狗顿时撇下我,快乐地叫着奔了出去。
一直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玩的母亲,脸色霎时变了,只见她霍一下站起身,匆匆
走进屋子。我奔出去,只见大门口停着两辆乌黑油亮的人力车,后面则是一辆黑色
的汽车。一个男佣人忙着在人力车上卸行李,另一辆人力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侍女。
佣人们全都出来簇拥在汽车四周,锃亮的车身映出他们一张张谦卑恭敬的脸面。
司机打开车门,先跳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留着短发,后面烫着几道波浪。这女孩
子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全身是成年女人的装束,配着长统丝袜蹬着高跟鞋。我
看看自己沾着黄绿色草汁的白裙子,觉得很难为情。
随后,佣人们慢慢扶出一个大块头男人,他个头不高,但很肥胖,气喘吁吁的,
看着比我母亲要老多了。他的前额油光光的,鼻翼边一颗大黑痣。只见他身穿一件
西式外套,里面一件毛背心紧紧地绷着身子,裤子倒很肥大。只见他费劲地蹬下地
来,傲慢地往屋里走去,睬也不睬那些迎候着他的人。人们纷纷为他开门,也有帮
他提着包,夹着他的长大衣的,浩浩荡荡地尾随着他。那个年轻姑娘则脸露得意的
笑容挨着他,并不时频频回首打量着身后的随从,好像他们的那些殷勤和尊敬,都
是献给她的。她刚走进去,我就听见一个佣人在议论着她:“三姨太太年轻了,她
除了个奶妈外,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佣人。”
我偶尔一抬头,只见母亲正站在窗台上观望,一切她都看见了,吴青又娶了第
五房姨太太。妈倒一点也不妒忌这个女孩子,她没必要这样。母亲并不爱吴青,在
中国,一个姑娘往往不是为爱情,而是为地位而结婚的。但我母亲在吴家的地位,
我后来知道,是最低的。
自从吴青带着五姨太回来后,母亲终日足不出门,埋头刺绣。有时下午就带我
坐车出城,为的是寻觅某一种颜色的丝线,或者她根本讲不清它的颜色,有如她也
无法讲清她自己的一切烦恼和不快。
因此尽管一切看来平静如故,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你可能会奇怪,怎
么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也能感觉得出?现在想想,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我
好像天生有一种能预测灾难的特异功能,十五年后,同样的功能,使我能听见日本
人扔在远方的炸弹,从而知道一场无可避免的战祸开始了。
吴青回来后没几天的一个深夜,我被母亲轻轻摇醒。
“安梅,乖孩子,”她疲惫地说,“去杨妈房里睡吧。”
我睡眼惺松地揉揉眼睛,看见房里晃进一个黑影,那是吴青,我哭了。
“别哭,没有什么,快去杨妈房里、”妈轻声说着,把我抱在冷冰冰的地上,
那座木头钟又开始唱了,吴青嘟嘟哝哝地抱怨着这寒冷的天气。我给带到杨妈房里。
次日早上,我看见五姨太绷着脸,就和我一样。早餐桌上,当着众人面,她的
怒气爆发了,只见她粗暴地大声训斥女佣动作太慢,吴青则像父亲般严厉地瞥了她
一眼,她便抽抽搭搭地哭了。不过后来到了中午时分,五姨太又咯咯笑了,穿了一
身新衣服和新鞋子,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
当天下午,我和母亲又乘上人力车,去买绣花线,第一次,母亲向我倾吐了她
郁结的不快:“你看见了,我过得多窝囊!”她哭着说,“看我在家里多没地位,
他带回来的那个新姨太,是个下等女人,黑黑的,又不懂规矩!他只是花了几块钱
把她从乡下,一个砖瓦匠家里买来的。晚上当她还不能满足他时,他便到我这里来,
我从他身上闻到那个贱货的土气。
“现在你看见了,我这个四姨太就是不如五姨太,安梅,你得牢记住这一点。
我曾是个明媒正娶的太太,一个读书人的太太。你的母亲并不生来就是个四姨太的。”
那“四”字,恶狠狠地从她牙缝里进出来,那字听起来,就和“死”的发音一
样,我只觉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令我记起,外婆曾说过,“四”是一个很不吉
利的数字,因为如果你以一种怒冲冲的声调说出这个字,听起来就颇像那个晦气的
字。
寒露到了,天气更冷了,二姨太和三姨太,带着她们的孩子和佣人,回到天津
来了。吴青同意让他的新汽车去火车站接他们,当然,一辆汽车哪装得下这大队人
马?所以汽车后面走着一长串的人力车,就像一串蟋蟀跟着一只肥大的甲虫。
母亲站在我身后迎接着她们。一个穿着一身普通西服的女人,带着三个女孩子,
其中一个女孩年纪与我不相上下。
“这是三太太和她的三位女儿。”母亲介绍着。
那三个女孩子比我还要怕羞,只是低着头依偎着她们母亲。可我还是目不转睛
地打量着她们,她们跟自己母亲一样朴素,一律长着大牙齿,厚嘴唇,两道粗眉毛,
就像两条大毛虫。三太太热情地与我们寒暄着,还同意让我帮她提一只包裹。
“还有,这是二太太,”我明显地感到母亲搭在我肩头的双手变僵了。“可她
会要你称她大妈。”她轻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