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在这个岛上被撵出后,去了乔治桑的故乡——诺安。肖邦的这两首奏鸣曲就是在诺安时创作的。前后相隔5 年的时间。这首第3 号奏鸣曲是肖邦献给波尔德伯爵的。我非常注意作曲家把一首曲子献给谁。这是一种多么庄严而了不起的献给啊!像一个作家把自己最好的一部书献给谁一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献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作品都可以献的。这里边深藏着一种情感。不仅仅是感激。当然,作家作曲家的这种献给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最崇高仪式,也是一种弱者的惟一的情感诉说。所以,它太值得珍惜珍重了。我无法知道这位150 年前的波尔德伯爵为何许人也,他对肖邦究竟好在哪里?但,肖邦舍得把这么好的乐曲献给他,也说明了他至少是令人尊敬的。
郎朗在弹这首第3 号奏鸣曲时,也是心怀着某种感恩成份的。像肖邦献给伯爵一样,他也把这首乐曲弹给他的老师——格拉夫曼,以东方式的情感方式与感恩方式——
钢琴家的感情是脆弱的,肖邦的感情是脆弱的,郎朗的感情也是脆弱的。他们都离不开友谊和帮助。肖邦第一次在巴黎的普莱耶尔剧场演出时,李斯特和舒曼等名家都光顾了。还有很多达官显贵。但,只有李斯特真正帮助了他,成全了他。郎朗在费城的克蒂斯舞台亮相,比起肖邦当年的光景要好得多,但是,他也仍然需要重要的人物帮助。靠技巧还是靠运气?郎朗在期盼着。
干脆利落的一串声音,一下子就把《第3 号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敲响。庄严的进行曲在庄严的情感中奏出了第一主题。这种峭岩般不可动摇的主题怎么逐渐淡出,推远,而茫茫雾气竟从光滑的琴键缝隙处缕缕升腾,飘来摆去,弥漫了岁月和时空,牵引出许多感伤与悲叹。这种感伤悲叹以凄美的音色,托出崇高明媚的第二主题。它冲破了悲叹,进入了淋漓尽致的抒发内心情致的如歌旋律。由不得你不动情。哈聂卡称这个旋律有“早晨的清香”,清香扩展开来,就变成“玫瑰花园”了。郎朗沉入了作品的意境中,他沉得很深。眼见着他缓缓前倾的上身在情感的泥沼中塌陷。他在抚摸着键盘,如抚摸岁月带给他的伤感。从沈阳到北京,从北京到埃特林根,到仙台,到费城——看似顺利的经历中,他的内心留有多少感慨与悲叹。他需要诉说,需要向他的老师格拉夫曼倾诉——
情到深处的倾诉怎能不打动人?
第二乐章的快板优雅而轻快,郎朗天性中的东西自然明快地流淌。这个乐章太短促,简直是一闪而过。哈聂卡形容这个乐章“犹如被微风吹着的山茱萸,急躁、可怜、又轻快地摇摆。”
情到深处是进入了第三乐章。这是一个最慢的缓板,轻快变得粘稠了。深情地诉说,缠绵绯侧,缭绕不绝。特别是中段,冗长而甜美,有人这样形容:“中段令人想起在很长的美丽的梦中某处,忽然觉醒,有作者自己恍惚的容貌。与其说这是作曲,不如说它是幻想。”弹这样的曲子确实恍若入梦,听这样的曲子更是不愿醒来。郎朗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被粘稠的梦境粘连了,他像当年在埃特林根见到的那个日本盲人选手弹琴似的,用极其敏感的指头在暗中贪婪地抚摸着键盘。飘忽不定的情感世界有着飘忽不定的层面,怎样的抚摸才能到位?
台下一片安静。格拉夫曼与大个子的副总经理以同时的表情醉入梦乡。此时,凡是能够进入梦乡的听众有多么幸福。
骤然震响急板——最急板,一切都苏醒过来,一切都被激活。空气在树梢上热烈地颤动,百鸟在阳光下亢奋地鸣叫,幽幽流水变成疾流飞瀑。好爽快的飞瀑,好脆亮的飞溅。郎朗闪烁的手指在进行华丽的飞翔,一片闪闪发光的句子,可以照亮所有忧郁的眸子。全部的热情铺排开来,克蒂斯音乐厅的室温瞬间提高了度数。这忧郁的肖邦,这重病缠身的肖邦,激动起来不亚于贝多芬的。他的这段第四乐章,让人们回味起贝多芬的《热情》。同样的热烈,同样的感染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情感达到鼎沸时,郎朗的手猛地挣脱开键盘,向空中洒脱地一甩,第3 号钢琴奏鸣曲全曲终止。
突然的风平浪人静,使颠簸的情感狂涛中的听众毫无准备。他们只能愣怔着,等到明白过来时,才开始鼓掌。
郎朗已经不需要掌声。他被自己深深感动了。他明白自己弹得非常好。他没有弹够,甚至没有能够及时从肖邦的情感世界中尽快回过神来。他深情地朝台下行了个大礼。
父亲认为儿子发挥得极好,格拉夫曼深沉的脸上也因此出现了少有的激动。他沉郁的额头在人群中显得很明亮,一瞅这额头,郎朗的心里就是一片阳光。他觉得他的老师接受了他献给的这首曲子,他深感欣慰。
那位大个子的副总经理也很高兴,他也鼓掌,也赞美郎朗。但是,是出自内心还是礼节性的?这成了以后日子里折磨郎家父子的内容。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音信。郎朗父子度日如年,他们掐着指头数着。已经进入12月了。郎国任说,如果这个月没有信,就没戏了。
克蒂斯音乐学院每个礼拜三都有茶话会。茶话会的气氛非常好,郎朗在没事的时候也愿到这里来坐坐。他喜欢这里的气氛,特别是那些平日里让他仰视让他感到不拘言笑的名人到了这里,便会显得格外随和,格外容易接近。这天,又逢周三。郎朗在上文化的学校里上完一堂体育课时,同学们拉他打球,他平时也很爱打球,但这回,他朝同学们摆摆手,独自往克蒂斯走去。这些天,一个念头时不时地爬出来困扰他。IMG 公司怎么还没有音信?难道那天没有弹好?他不爱想,一想就闹心,却又无法排遣,只能越想越烦恼。
穿过两条小马路,踅到了克蒂斯音乐学院的大门。他直奔茶话会而来,他希望能够在这里听到点消息。
人很多,也很热闹。他走进去,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子坐下。他有点饿了,抓起一块蛋糕就吃。边吃边与旁边人打招呼。郎朗很会珍惜时间,看似他在随随便便与旁边人聊天,其实,他是在用心跟人家学英语。
冷丁,他感到后背被谁拍了一下:幸福的时刻就在这一拍中诞生了:他的老师、他的院长、他的仁慈的长者——格拉夫曼笑眯眯地告诉他,要他特别注意12月29日这天。千万别忘了。这一天,让他到纽约去上课。他感到一片茫然:在费城上课不是上得好好的吗?上纽约干吗?
院长表情生动地跟他眨了眨眼:干吗,到IMG 公司签约去!
郎朗一下子乐懵了,他叼着那块没吃下去的蛋糕,掉头就往外跑。跑下楼梯,跑出长廊,跑到校园……他被蛋糕噎得几乎上不来气了,但他还是不肯停下来,他不肯耽误一分一秒,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告诉父亲,他们将从此走上美国的大舞台,从此交上好运啦!
第三节 跨进IMG公司大门,神气一点
从费城到纽约坐火车得一个小时。克蒂斯学校有专人负责把他们的票买好了。35美元一张,提前一天到学校楼下办公室把票取回来,第二天一早爷俩赶到火车站上车。心细的父亲行前认真核实了一下该带的东西:郎朗的简历,所有的获奖证书,中英文的全部带上。还有历次演出的曲目表,一共20套。郎国任像清点美钞一样一张张翻点着这20张曲目表。按着院长定好的时间,他们大可不必这么早出门,但,郎国任觉得路不熟,怕出现什么差错,还是让学校买了提前两个小时的车票,他们也就提前两个小时出了家门。
火车上人不多,座位很舒适。火车开起来时,速度也比国内列车快,既不摇晃也听不到任何躁音。在这种车箱里,你会油然滋生出一种地位和尊严瞬间被提高的愉快。要到纽约去,还是坐着这么漂亮的火车,郎国任望着窗外大片闪亮的绿地时,禁不住又回到了他的车间,又听到了他的铁嘴书记对他的讥讽:你还到“扭腰”呢!
美国不是梦,纽约不是梦,未来的生活正随着列车的时速在前边迎接他们。
出了纽约火车站时,下雨了。是那种绵绵小雨。他们没带雨伞,也没舍得买一把。因为院长告诉他们要去的那家IMG 公司的唱片公司距纽约车站很近,顶多15分钟的路,院长特意强调不让他们打的士,因为打的反倒更慢,得等红绿灯。纽约的红绿灯可是够多的了。所以,他们爷俩在雨中行走,按着院长说的路线,去找IMG的唱片公司。
纽约的唱片公司有好多,熟悉路的人15分钟,不熟悉路的人如何转悠吧。走着走着,就走错了。15分钟的路,他们爷俩找了一个小时还没有摸到门。艰难地打听着,郎朗的语言关还没有闯过。爷俩急得满面水湿,说不清有多少是汗,多少是雨。
格拉夫曼像尊雕塑,一丝不拘地站在湿淋淋的IMG 公司的门口等着他们。他家住在纽约,如果住在费城的话,他会带着郎朗父子一同来的。找不到路的人焦急,等人的人更是焦急。总算他们相会了。格拉夫曼猜到他们是走错路了。
进门后,电脑登记。郎国任悄声提醒郎朗把腰板直起来。明亮的玻璃隔层,把室内装饰得格外亮堂,在风雨中迷失了一个多小时的郎朗顿时抖起了精神头。
大个子的俄尔。 布莱克本出面迎接了,一双大手握得郎朗浑身温暖。在一间像会议室般的大屋子里,他们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副总经理找来的翻译就坐在他的身边。他对郎朗说:“那天我听了你的演出,我非常激动。我愿当你的经济人,使你成为IMG 公司的旗下艺人。”翻译的口气比较平静,但郎朗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光泽。他下意识地去瞅父亲,郎国任两眼跟儿子一样炯炯放光。他赶忙把带来的那些获奖证书和简历之类的材料袋摊开来,递上去。
副总经理翻看着,面露惊喜。他问郎朗你到底喜欢不喜欢这个职业。在美国人的意识中,喜欢比需要更重要。
精明的郎朗马上回答他是真喜欢。他说他愿意成名,成大名。
又问:你认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