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马路渐窄,然后穿过一个死气沉沉的镇子,干粪和野草的味道窜进车窗里来。路转了十五分钟路程的大弯,爬上一个缓坡,远远地,我看到地平线上澄黄的沙漠。
最后一片青草滩上,我停下车轮,关闭发动机,把兔笼放在地上,尖细而丰密的草叶穿过笼孔,把兴奋的黑兔尽数包裹。她饱餐之际,我大开车门,双脚置于车外,撕开一袋锅巴,望着头顶倒立的大湖出神,那种蓝深邃而沉重,似乎随时要失去平衡,尽数倾泻而下。天心通向黑暗的宇宙,那种色调让人恐惧,有一种视觉上的压迫。面对这样的天空,像站在高山悬崖边的,感受博大而慌恐,双脚颤栗。
吃饱喝足,我决定进入沙漠,独自。
站在沙漠边缘,实现放在极处,心底很快进入空茫与洁净,一旦进入,又是另一种心境,步伐越深入,孤独越凝重,待到回首不见来时的路线,尘世遁形,便又是一种隔绝。孤独、惶惑都不重要,此时只有一个意识:继续深入,面对自己。
清净的西风无沙、无味,贴地而去,悄然消逝,我在沙丘顶部原地站定,解开所有衣物,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太阳的热度似一颗剥去果壳的巨大果肉,甜香温热地罩笼下来,紧紧包裹裸体。沙地上摊开四肢,闭目呼吸,让上帝的目光把这个世间唯一的孩子审视浸透,真诚的肉体在阳光下渐渐化为水晶的通彻,内心意识如晶中玲珑水泡,纯粹渺小。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被彻底打破,岁月陷入不可思议的休止符,信仰、功利、善恶都成了空洞可笑的自慰符号,这里只有存在,祥和自由的呼吸,合着地心颤动的心跳,倏然脱落没入尘埃的表皮细胞,眼球表面蒸发的水分子,天地空灵,浑然沉睡。
忽而平地升起一阵细碎的人语,从沙粒的细隙中升腾出来,愈聚愈多,却始终安静,像怕打扰了一般聚集在周围,有哲人在念诵自己的格言;有画家在不满颜色的铺垫;音乐家哼着新的旋律,时而涂抹修改;物理学家咕哝着繁复神秘的算式;诗人在啜泣;父亲的叹息;逝去朋友念叨着轻而远的语句,蓦地又有人吹笛……
折身坐起,在一片交错混乱的评判声中,记录下这些感觉。日头落下,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在地球的背影中摇步而去。
穿衣,吃下一支香蕉,往回走。
今晚我打算睡在车里,生的本能告诉我,即便如此也不能把车停在沙漠边缘,有一夜之间被活动的沙漠活埋的危险,即便地球上非剩我一人,我也懂得这点。
车子开回镇子边,停在马路比较宽阔的地方,尽量靠右,然后找到大大叹号的警示标志牌,立在车后十米远的地上。他教过我——即便无人,也要优雅。
关好车门,上锁,半合车窗,启亮所有可以发光的东西。兔笼在副驾驶座上。
放平驾驶座的靠背,我趟了下来,又抓起了笔。记录让我有倾诉感、交流感、空间感,仿佛在对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打字,把我的故事告诉他或她,以产生气场、排遣孤独。又好像是做一个电台直播节目,我在这个有限而安静的空间喋喋不休,未知的听众们默默而受,引起共鸣。
车内可活动范围很小,我想到了宇宙空间站里的宇航员,远离地面和人群,在罅隙里穿行,那种感受和我相似又甚于我幸运。毕竟他们知道恢复正常生活的确切时日,可以抱盼归期。而我却进入次元空间,被判无期徒刑。
第一次和他长途旅行,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卧铺车厢内,我蜷缩在中间的铺位上,黑暗把我包裹,厢板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挤,强烈的压迫感。欣慰的是,空气里有他的呼吸,有他在一径之隔都能感觉到的体温,爱人的味道让我得以安心入睡。
曾经有人问我:人生里,你最害怕什么?
我答:老年。
人老了,浑身看得见摸得着的褶皱,说句话也不清,眼浊口臭,四肢不听调遣,随时一个隐患都会酿成大病,多么恐怖。
他又问,你不怕孤独么?
我说孤独是用来把玩和享受的,是福。
此时一想,那时所言算个什么孤独,充其量是个清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人群。就同看电视,开着还是关着,遥控器在自己手里。然而连电视都没有了,那才叫孤独了。
现在,我只能嗅到陌生之地的风和淡淡的汽油。
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都在哪里。
一滴泪水不知何时流到嘴角,淡淡的,孤独的味道。
第十四章
十四、
由于睡在车里,屏障变薄,对外界的变化便更为敏感。太阳刚刚脱出地面,我就醒了。车窗布满水气,抹净一块,可以看清路两旁的荒野里正散去的雾气。我赶紧查看了下兔子,她还好,正翕动着湿润的鼻翼眼巴巴地看着我,一脸休·;格兰特式的无辜。
写完这行字,下车小便、伸展筋骨、回到车上早餐。没有热水,速食面是脆着嚼的,半途又干呕了一下,又去找水。可喝水时又呕了一下,我知道身体不妙了,得赶紧去镇子里找药吃。
镇子奇小,这条马路把房子们串连起来,繁荣不到一公里便又是梧桐仗列。药房只有一家,寻了阿司匹林,服下一片。又从一户红砖墙油毡顶的食杂店里拖出一纸箱纯净水补充水箱,自备的汽油也补充妥当。我打算回城市了。这条通向沙漠的路已全无新鲜。
归途上不知怎么想起了在家吃速食面的心情:深夜、日光台灯、粉色搪瓷汤盆、一本余秋雨,反复阅读有关美食的几篇行记。婚后,手边还多了一杯麦片,身后多了一个陪夜的人。和他背靠着背,每人一盆速食面,我的面汤总是被他喝光,他怕我发胖。
倒不是因为懒,只是久了不吃这东西,真的会一起馋起来。在婚前的一次游戏般的互调问卷中,我们在自己“最喜欢的美食”一栏里,第一项都是速食面。
人生第一碗速食面是五岁吃的,在这只黑兔的主人家里,姑姑把我从奶奶那里借来“玩”一日,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午饭。我环视厨房,一眼就看中了那袋黄澄澄的速食面,只因从未见识过。于是姑姑就从容烧水,取出两只孪生白瓷大碗,兑水泡面。难熬的三分钟过后,新奇的午饭就成了。
那浸在“回”字形釉纹大碗里的膨松面条被我一扫而空,换得姑姑一脸的幸福。
热水,会有的。
第十五章
十六、
写罢上一篇,很快又沉沉睡过去。也许是心理作用。这一沉大概是十三个小时过去,一夜梦境记忆全无,未脱下的汗衫发出汗湿的气味,加上糟烂透顶的心情,让自己十分厌恶。
尽管很不乐意有任何举动,但还是爬将起来,咬牙洗了个冷水澡,没用任何清洁用品,一心把身子冲洗干净,然后弄齐头发,细心洁面,换上带来的牛仔服,汗湿的衣物团成尽可能的小,封进塑料袋,丢进车里。
不可能找到医生,只得看情形给自己确诊。首要问题是我不能留在这里,必须回到自己熟悉的设施齐全的城市,物质后备的无忧会让人心下安稳。
自带的面包与净水可以填饱肚子,车况确定无误后一口气开了三个半小时。原路返途的感觉像是和路面一并向前飞驰,时间与空间呈几何倍数压缩。
上高速路之前,下车略微活动筋骨,写下文字。尽管我一百个不信自己会怀孕,但忐忑的心情让我不自觉地进入小心状态,潜意识时刻告知我:你现在并非一个人。
在车下晒了会太阳,麻木的脚底逐渐恢复了活力,重新上车启程。
晚五时十分,我回到了城市,空荡无人。路面上布满雨后留下的沙土,空气里没有了那种莫名的异香,只余清新。街面所见的一切给人的感觉更像遭了瘟疫的空城,一切井然有序地进入沉寂,然后任凭尘土覆盖。
我很感激这辆车子可以载我走完全程,没有一点脾气。对于丝毫不懂修车的我真是大幸。将它风尘仆仆泊回酒店的原位,然后把兔子笼放在楼下草坪上,让其自由进食,我自己上楼休息。
二楼餐厅里,我取了两瓶汽水解渴。酒精我不青睐,纸装果汁害怕它变质,只有喝这个放心,且糖分可以补充体力。
三楼寻了个新套房,进去第一件事是先查看水源,结果让我十分兴奋,酒店的太阳能水处理系统让我感激涕零。一顿简餐与温水澡过后,已近黄昏,下楼提了兔笼,和小家伙一起找了个比较有规模的药房,怪我愚笨,竟没有找到测孕用具,只寻了一头空汗。无奈只得在天黑之前又顺路去了趟超级市场,提了一扎手电、一箱电池和够吃一顿的晚餐零食回到酒店。
撕开一袋炒玉米和巧克力,喝着汽水,坐在窗前目睹天黑,然后合上窗帘,打开所有的手电,在桌柜、窗台等尽可能多的对方各摆几只,细心调整光线和角度,充分照亮卧房。又用同样的方法布置了洗浴间,这才放心大胆地回到床上写东西,等待蛋白质和糖分在胃里消化,变成热量,抵御疲倦和不安。
好好睡上一日,明天就回自己的家。
第十六章
十六、
这次提笔,必须记载清楚,因为距离上次已有十四天之久,且我已躺在医院病房内。这两周内发生了什么,我不可尽知,但一定要认真载入这本史册,不妨就按时间顺序记起吧。
写完上一篇,我从酒店醒来,一夜的深度睡眠让我受益匪浅。当日九点十分自然醒来,情绪和精神都不错。小兔子精神也不错。我收拾了一下行李,把房间和自己弄干净,拎了兔笼步行离开酒店,先去姑姑家把小家伙喂足蔬菜,然后就散放它在房间里自由活动。锁好门,我独自回到自己的窝。
开锁的时候并无异样,只是觉得家的感觉又回归了这个寒舍,离开时日不很多,所以屋里积累的灰尘也在可以接受的程度。开窗放气,抚摸一遍所有家什,心一放松,一股强烈的倦意袭来,只得脱衣上床。
始终无梦,再次睁开眼时,这个城市已经恢复历史的活力。
首先醒来的是听力,肢体和衣服摩擦的声音、移动器械的声音,熟悉的男声焦急的呼唤,那个声音对我极有召唤力,虽然意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