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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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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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海禁”,是对沿海或海外的对外贸易的禁止。这项政策前代未有,由明代首创,而清代袭之。前代未见,似不宜顺势理解为过去国门就大开,还不如理解为过去这问题不那么迫切。明清两代面临的世界,跟宋元以前很不相同了。邻近的日本,已处在骚动之中。遥远而尚基本不为中国所知的欧洲也告别了黯昧的中世纪,正在发生巨变,逐渐将触角伸向东方;及至晚明,传教士开始登陆中国——中西方互动这一现代主要矛盾,正萌发于明代。所以,“海禁”政策不迟不早,偏随明代而生,并非偶然,亦不可尽诿之于明太祖朱元璋个人的小农意识。

朱元璋不过是在新形势下,顺从了中国惯有的思维方式,做出的他自然会做出的反应与决策。在他看来,中国物产丰富,一切应有尽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远优越于“蛮夷”——在当时,这倒确为事实——绝不有求于外;一切贸易中国皆无利可图,徒利他国;而且除无利可图之外,还不免承受种种骚扰和麻烦。特别是胡惟庸案发生后,据查后面有日本人的背景,令他深受刺激。

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堵”。洪武七年罢市舶司,厉行海禁,既不许私人出海,亦不派官船出海贸易,更不许外商船只来华。《大明律》规定:“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谋叛已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凡将牛、马、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帛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将人口、军器出境下海者处死。

那么朱棣时代又如何呢?许多人认为“海禁”政策在朱棣时代有所松动,根据是永乐初年朱棣恢复了被朱元璋关闭的浙江、福建、广东三路市舶司,并开设了接待洋商的“四夷馆”。

其实,中国传统海上贸易分贡舶贸易和商舶贸易两种形式。后者为商业性质,前者则具有浓厚政治色彩,是“天朝上国”羁縻海外诸国、确立宗藩从属关系的手段。外国以臣服姿态来华“进贡”,“朝廷”则以“赏赐”之名对“诸夷”的进贡货物给予丰厚回馈,以示皇恩浩荡。朱棣恢复市舶司、开设“四夷馆”,纯粹出于这个需要。单单“四夷馆”这个名称,便足可知事情的实质是什么。市舶司只受理合乎规定、发给“勘合”{120}的外国贡舶;贡舶贸易中的外国商人也从未被当做商人看待,而称“番使”,是携礼物来向中国皇帝请安问好的使节。永乐间除贡舶贸易外,对所有海外商贸均加禁止,民间的自由贸易更是绝对不许。朱棣甚至刚上台就在即位诏书中强调,洪武间的“海禁”政策将继续奉行,没有任何改变:

缘【沿】海军民人等,近年以来,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国,今后不许。所司一遵洪武事例禁治。{121}

为贯彻“海禁”,朱棣还责令“禁止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122}这些政策和措施,说明朱棣时代“海禁”政策没有任何松动,所发生的变化无非是朱元璋禁止的海外朝贡,被朱棣恢复了,这除了说明他更醉心于“四夷”的尊奉,更乐于此道,就没有别的意义——其动机,与“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而派遣郑和船队,可谓一以贯之。

——故郑和下西洋断无反锁国意识、展示开放态度的含义,此第三辨也。

最后,郑和下西洋对历史文明的贡献究竟如何?欧洲人从地理大发现中享受到的文明成果十分丰硕,玉米、土豆、棉花、烟草、咖啡……这些如今他们生活中须臾不可缺的东西,都是由航海探险家们带回欧洲的。那么,郑和船队给中国带回了什么呢?多是奇花异草、珍禽瑞兽、珠宝香料,所谓“明月之珠,鸦鹘之石,沉南速龙之香,麟狮孔翠之奇,楼脑薇露之珍,珊瑚瑶琨之美”{123},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只能满足皇帝贵族的猎奇心理,供其把玩,对民生毫无用途,更不曾对中国的物种和经济生产带来重大影响,我们并未听说至今哪一样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是由郑和下西洋带给我们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相反的方向上,郑和下西洋对于世界文明发展,倒颇有功绩,被带往各国的物资主要有丝绸、瓷器,此外还有铁制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手工业品、茶叶、货币、历法、衡器、书籍、药材等等,世界从中受益匪浅。然而,这并非有意识推动世界文明发展的做法,而是朱棣出于“示中国之富强”的动机,阴差阳错、无心插柳的结果,至于他想得到的,同样也绝不是对中国文明有所补益的东西,而是他个人的虚荣,是体现这种虚荣的稀奇古怪的贡品。郑和下西洋的效果开始显现后,这类东西就跟随前来觐见的外国使团,源源不断运到京城。在《明实录》中,我们不时可读到这类记述:例如永乐十三年十一月,麻林国等“番国”敬献麒麟、天马、神鹿,朱棣特意在奉天门举行接受仪式,群臣称贺:“陛下圣德远大,被及远夷,故致此祥瑞!”耗费巨资,近二万八千人规模的庞大船队,送去多少吨“援外物资”,不过是为朱棣换回来这些“祥瑞”!

——郑和下西洋对中国历史文明的进步,并未产生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对于欧洲那样的作用,此第四辨也。

另外再提两个关于郑和下西洋的纯属个人的观点:

一、这件事的确显示出当时中国仍为世界上最先进、最强盛之国家。但是,中国的先进与强盛并无须由这样一件事来证明。即便没有郑和下西洋,中国的先进与强盛——这主要得力于自秦汉以来卓越发达的农业技术与文明、基本维持着的大一统国家形态和当时最富效率和人性化的儒家伦理——中国在中古世纪领先于全世界的地位,同样无人能够抹杀。

二、我佩服作为航海家的郑和和他的船队,但不佩服朱棣。荣耀,只归功于勇敢挑战并成功战胜了大自然的实践家们。其次,这荣耀不仅属于中国人,也属于整个人类,如同阿姆斯特朗作为登月第一人,不仅仅属于美国也属于整个人类一样。15世纪初郑和船队的业绩,是不亚于20世纪人类征服太空的业绩。只有在这意义上称道郑和下西洋,才真正凸现了它的伟大性。

「迁都北京」

朱棣所以动心迁都,不外三个原因。第一,据说他对南京没有什么好印象,进入南京时,臣民对建文帝普遍的忠诚、对他本人的冷淡,令他很不舒服,而此后为威慑人心的一系列屠戮虽将反对、不合作的局面强压下去,却更进一步败坏了他的声誉;北京,则是他长年就藩的旧国,也是他的崛起之地,“群众基础”不错——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第二,作为背负篡弑恶名的非法夺取皇位者,朱棣自登基起一直到死,实际上毕生在为恢复名誉而奋斗,他不能做一个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守成之君”,必须创下“丰功伟绩”来证明自己虽然得位不正,却远比理所当然却平庸碌常的合法继承者更有雄才大略,亦即国家到了他手里,更辉煌、更有前途,他脑子里一直缠绕着这念头,所做每桩事皆以此为出发点,重建北京,一方面本身就是好大喜功的表现,另一方面更是为了便于筹划和实施此后数次对蒙古人的北征——一句话,他将以北京为基地,干一番平定宇内、拓疆辟地的大事业。第三,迁都北京,还涉及一个更深密的谋划,当年朱元璋建藩边地、屏翼帝室,结果诸藩拥兵自重,并终于酿成“靖难之乱”,朱棣本人就是这种现实的直接受益人,他对“塞王”之弊最清楚不过,现在他自己做了皇帝,势不容悲剧在自己或其子孙身上重演,他想出的办法是,将“塞王”内迁,军事实力最强的宁王(就藩大宁,在北京东北方)首当其冲,次则谷王从宣府、辽王从广宁内迁,国家正北防线为之空虚,他的对策则是“以己寘【填】之”{124},亲自坐镇北京以应付边患危机。

促使朱棣迁都的这三个原因,它们所占比重分别排一排的话,我的看法是,削弱藩王实力为第一,好大喜功为第二,摆脱在南京的不快为第三。

朱元璋在定都问题上,曾颇费斟酌。他打下金陵(南京)后,在那里当了吴王。后来统一全国,究竟选择何处为京师,暂定南京,考虑来考虑去,考虑过开封、洛阳和长安,十年后(洪武十一年)才正式宣布南京为“京师”。因此,说朱元璋对南京情有独钟,认定明朝都城只能建在南京,不是事实。

不过,朱元璋对南京并非情有独钟,不代表他会选择北京。在南京以外的数种考虑中,北京不在其内。朱元璋以光复汉族文明的英雄自居,他身上有着浓厚的民族主义气息,这在当年他以徐达为统帅发军北伐发布的文告中表露无遗:“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雪中国之耻。”{125}朱元璋提的这些口号,连清末革命党人也还在用。他是以中国被元蒙统治为耻辱的,而元大都则正是这样一个象征,所以在灭元之后,他特意将大都改名“北平”,取其“平定北虏”之意(无独有偶,清亡后,国民政府亦将北京改名“北平”)。基于这样的思想根源,朱元璋断不肯将他的汉族政权中心设于曾经的耻辱之地。同时,他在南京、开封、洛阳、长安之间斟酌,亦是沿怎样才能更好地继承“中华之统”这一思路来做定夺。考虑开封,纯粹因为它是明以前最后一个汉族政权的所在地(南宋的临安属于沦陷之后的偏安之地,不算数),但从地理形势和位置考虑,实在不佳,故而放弃。洛阳、长安,则是千年来“中国”最正统的建都之选,朱元璋很想延续这样的历史,但也因种种原因而放弃。

最后定于南京,可以说是朱元璋既坚持恢复“中华”、又“与时俱进”通盘考虑的结果。除了地理与“王气”这方面的考量(对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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