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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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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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自己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他们才爱惜他,体贴他,真正对他好。大臣越是咒骂这些人,他就越发认定这些人是知己是依靠。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正德朝的路线斗争的主旋律,便这样定型了。

政变

正德元年九月发生了一件事,此事将皇帝与大臣之间的矛盾首度公开化,并为后来那场大政变埋下导火索。

九月二日,正德颁下旨意,委派太监崔杲前往南方督造龙衣。崔杲趁机奏讨一万二千盐引{55},说是作为此番公干的经费。在古代,受产地和运输的限制,盐历来是紧俏甚至是具有战略意义的物资,并与国家税收关系重大,故自汉代起即实行国家专卖的制度。盐既由国家垄断经营,势必有人要利用这一点,挖空心思从中牟取暴利。盐引本身已内含巨大差价,更有甚者,有人往往还会在官盐掩护下夹带私盐,倒卖后将暴利收入囊中,颇类似现代污吏的洗钱术,同时严重扰乱盐市。太祖时代,是严禁宦官出宫的,更不必说承办公事;永乐篡位,多有赖此曹,故从那时起,太监干政之禁不仅解除,且渐被皇帝倚为心腹,监军、镇守、织造、侦查……凡属皇家私密之事,无不付诸彼手。而对太监们来说,出宫办事就意味着可以大捞一把,索贿的索贿,敲诈的敲诈,不放过任何机会。到成化年间,到江南办理织造的宦官,就打起了盐的主意。本来,织造经费一律由户部拨给,有关太监虽然也可从中克扣,但拨款终究是死的,可供私吞的也就有限,倘如以盐引取代户部拨款,暗中夹带私货,一趟差事下来,很容易赚个盆满钵满。尽管按照祖制,盐政收入一律作为边防开支,不得挪作他用,但成化心疼家奴,情知彼之所为是中饱私囊,仍准其以盐引代替拨款,此例既开,直到弘治初年仍在实行。后来,大臣奏明弊害,弘治乃下令禁止。正德的登基诏书,重申了这一禁令。但实际上,登基之初朱厚照在政治上一窍不通,那份诏书系由大臣代拟,表达的都是文官的政见;时隔一年,现在他自然是不认账的。于是,他批准崔杲所请——既作为对内臣的笼络,又等于发出向朝臣挑战的信号。户部尚书韩文按其职责,理所当然对此表示异议,还搬出登基诏书相关条款,请求正德取信于天下。正德主意已决,坚持不改,驳回韩文本章。

天子的决定,令群臣哗然。专司谏言监察之职的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的奏疏接踵而至,正德不胜其烦。对科道官而言,谏阻不合法度之事,是他们职责所在,一定会坚持到底。而朱厚照也深知,此场争执,涉及他权威的确立,必须咬住不放松,否则以后这个皇帝当起来实在“窝囊”。彼此这么僵持不下,数日之后,朱厚照对科道官们下了死命令,称有关盐引的圣旨已下达给崔杲等,君无戏言,所以谁再妄行奏扰,必予严办!

不过,朝臣方面还有一张牌未打。科道官品级较低,皇帝不妨厉旨呵斥,但刘、谢、李三位顾命阁老,却不可以如此对待。于是,这时内阁出面了,三老明确表示,给予崔杲盐引的敕书,内阁不打算拟旨。明代内阁无决策权,只有票拟权(即代皇帝拟旨),但若遇存在疑义之事,内阁倒也有权拒绝拟旨,并请皇帝重新考虑其旨意。三老这一招果然了得,正德无奈其何,一时陷入僵局。

毫不让步,恐怕不行了。朱厚照做出了一个小小的变动,他发现这些日子群臣所递本章中攻击最烈的乃是那个崔杲,于是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此次使命的领衔人选进行微调,改派另一太监王瓒为首,崔杲副之。他认为,这一让步,朝臣有了面子和台阶,理应知足。不料,对方的回应竟然完全针锋相对:你让一步,我也退一步,然而对整个事情的原则与是非我们不能退让。经研究,户部做出妥协,同意将原先奏讨的一万二千盐引,一半支予盐引(即六千盐引),另一半则折成价银。这个方案的意义,一是适当降低太监贪污和国家财政损失的数额,而更重要的是它的象征意义:皇帝接受这一方案就等于承认自己有错,而大臣们则达到了证明自身行为合法性的目的。

正德虽然年少,但其身边的蝇营狗苟之辈却足以帮他透彻理解这方案的含义,所以略有犹豫之后,正德方面做出了强硬的回答:必须全部支给盐引!

九月十五日这天,正德在文华殿暖阁召见三大辅臣,展开最后交锋。李东阳在《燕对录》中记下了君臣间的全部对话,内中朱厚照时而装傻,时而耍横,倒也将其个性表露无遗。如,论及户部“半与价银,半与盐引”,他先问:“既与半价,何不全与盐引?”刘健等答道,户部用意在于节约用度。他马上说,既然是节省用度,户部为何不把折价之银留着,而全部给予王瓒、崔杲等盐引,“岂不两便”?意思是,盐引又不是现钱,把盐引交给太监由他们去折腾,留下实实在在的钱,户部何乐而不为啊?这纯属装疯卖傻,利用年龄小,假装天真,故作未谙世事的模样儿;其实只须一句话即可戳穿正德的面目——如果他真觉得现钱比盐引好,又何必固执地坚持要全部付与盐引呢?当然,刘健等不便这么反问,他们唯有耐着性子解释说:“价银有限,不若盐引之费为多。”正德则继续胡搅,问:“何故?”刘健等只得又将盐引可能夹带从而引发私盐雍滞、盐法不行的弊端解释一通。正德口称,如果真有此事,“朝廷自有正法处治也”。刘健等人不能说这些人因有皇帝庇护,根本不会得到“正法处治”;他们只能利用太监的品质做文章,指出“此辈若得明旨,便于船上张揭黄旗,书写‘钦赐皇盐’字样,势焰煊赫,州县驿递官吏稍稍答应不到,便行捆打,只得隐忍承受”。哪里还谈得上“正法处治”,“所以不若禁之于始”。与其指望将来“正法处治”,不如从开始就掐断发生这种事的渠道。话论至此,虽然正德以小卖小,胡搅蛮缠,三老却侃侃以对,有条不紊,正德眼见理论不过,终于抹下脸,“正色道:‘天下事岂只役几个内官坏了?譬如十个人也,只有三四个好,便有六七个坏事的人,先生辈亦自知道’”。“正色”二字,说明他确实急了,不再继续装傻。而且这几句言语十分不讲理,意思是说:何以见得天下事都坏在内官(太监)身上?如果非说十个人中间,只有三四个好人,另外六七个都是坏事的人,那么朝臣里面也一样(“先生辈亦自知道”)。至此,这场君臣对的实质才昭然若揭:盐引之争,争的不是盐引,是皇帝集团与朝臣集团谁是谁非。

召对不欢而散。朱厚照扔下一句:“此事务要全行。”刘健等叩头退下,深感绝望。作为正统的儒家官僚,在这种局面之下,他们只剩下最后表达自身职责与操守的选择,就是引咎辞职。达成一致后,翌日,三人即递交一本:

自古帝王到从谏为圣,拒谏为失。国家治乱,常必由【因】之。顾【向来】顺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难受【采纳】。故治日【政治稳定的时候】常少,乱日常多。臣等每以此说进于陛下,诚欲陛下为圣德之君,天下成至治之世也。今文武公卿台谏,合词伏阙,皆谓盐法不可坏,而圣意坚执排群议而行之……臣等岂不知顺旨者有宠、逆耳者获罪,若贪位恋禄、殃民误国,则不独为陛下之罪人,抑亦为天下之罪人、万世之罪人矣。区区犬马之诚,犹望陛下廓【开拓,扩大】天地之量,开日月之明,俯纳群言,仍从初议,以光圣德,天下幸甚。若以臣等迂愚不能仰承上意,则乞别选贤能以充任使,将臣等放归田里,以免旷职之愆【过失】。{56}

辞呈中三人虽然自斥无能,但字里行间分明说,唯有皇帝应对此事负责。

也许,朱厚照唯一未尝料到的,便是内阁居然全体请辞。他毕竟年龄尚轻,登基方才年余,政治上毫无经验不说,连在朝臣中物色、培养“自己人”也根本来不及,一旦三老撂挑子,千头万绪自己如何应付得了,更何况以三老的影响,此事的后果将绝不仅仅是他们的离去……我们虽无从知道接到辞呈后正德的内心世界,但想必他经受了一场羞怒交加的感情风暴——因为最终在三辅臣辞职的压力下,他被迫宣布:接受户部方案,半与价银,半与盐引。

危机虽得暂渡,却可以想象正德与他的文官系统从此势不两立,结了极深的梁子。大臣们的做法固然有例可循,正德却不免感到被要挟的滋味,毕竟他乃新君,立足未稳,在此之际,竟遭内阁以集体辞职逼己就范,也确有身陷绝境之痛。

俗话说“君无戏言”。朱厚照头天还那么强硬地甩下“此事务要全行”的话,第二天便在内阁辞职的威胁下改弦易辙,虽然事后朝臣给他戴上“从谏如流”的高帽子,来帮他遮羞,但他内心恐怕只会想到“奇耻大辱”四个字。仅隔一个月,当那场大政变爆发的时候,我们尤其感到,正是崔杲奏讨盐引事件把正德君臣矛盾推向极致,从而点燃了导火索。

在朝臣一方,也许解读有误,以为正德真的“从谏如流”,也许是想趁热打铁,抓住有利时机重创皇帝身边群小,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在赢得盐引这一回合的胜利之后,他们“把斗争引向深入”,矛头所向由事到人,从低级别太监转向正德最倚信的几个核心太监,即有名的“八党”——明代“八人帮”。

所谓“八党”,指环绕在正德身边的八位高级宦官刘瑾、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邱聚、高凤和罗祥,此八人自正德登极以来不单诱其堕落,实际上也渐渐控制了他。朝臣普遍认为,新君即位以来“圣学久旷、正人不亲、直言不闻、下情不达”以及“朝令夕改”“政出多门”{57}诸状,根子就在这八人身上。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应该乘盐引事件之东风,解决“八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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