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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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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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嘴角轻轻一颤:

“我对她说,我全都知道,并且,我和她一样。”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让她快乐一些。”

我们于是不再说话。

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忆起四姐姐清丽绝伦的脸,和她哀伤而迅忽的一生。

一时花开——

一时花谢——

……

大夫人在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馆内。几个阁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陆续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初夏离开人间。

奚秀园中的秋千板已生满青苔,有一天我轻轻擦净,独自荡起。我荡得那么高,我看见墙内重檐墙外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秋天来时竹华尚绿,帘影外有箫声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开后窗,看见吹箫的二哥正独自坐在凉亭。我走出门去,默默站在他身旁。

一曲既终,他放下长箫。

“你终于要走了?”他缓缓问我。

我不能够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长空。

那时风微云渺,天色幽蓝纯寂。我听见他低声说:“阿湄,你何其忍心?”

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后,二哥将会如何孤单。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单也是一样。

从他当上慕容门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无人可以帮他。

……

我离开时是秋天。

废园里开满蓝色的野花。就像很多年前当我初见二哥,遍地蓝花纯净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选在那天离开,因为我不想与他告别。

当夜我投宿客栈,解开包裹时却从里面落下一个油纸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纸张。细看竟是每处州府的地图,张张手绘,极尽精美,注解更是不厌其详。

我双手颤抖,翻至最后一张,只见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迹仿佛仍墨痕未干:

“山河万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备而去。予参阅数版州郡图志手绘而成图谱,尽其详,望有所稗益。拗误之处谅必难免,自参酌之。此行只身远涉,惟愿心意得偿,效彼于飞,则兄怀有慰;然或风霜可虑,倦于漂泊,则芜园湄居当自无恙,静待尔归。时值秋雨,夜阑孤灯。鸿雁不来,子之远行……为之一叹。兄澜临别草字。”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

某一个早上,我走回了幼时居住过的村落。

我请人将妈妈的坟墓掘开,把叔叔的骨灰安放进去。一切安排妥当之时,大雪纷扬而下。

我在他们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后我静静离开。

经过村东,便经过了我们从前住过的房屋。屋舍依然旧观,只是已换了主人。我不由驻足观望。

我看见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块垫脚的石头居然仍在。我记起很多年前当我站在那里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后忽然叩响,扶篱望我的叔叔多么年轻。我看见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里为了妈妈的病无声哭泣,那时曾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带我去了野外,野地里开放着各色的牵牛花……还有东墙下的紫藤架,冬季只留下一架枯枝,积了一满棚的雪,却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坐在那里,吹出的曲子凄凉动听……

……房中有人出来,是个五六岁的大头孩子,他远远站着,好奇地看我,却不说话。

我向他笑笑,泪水缓缓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头向屋内拼命地叫娘。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院中,疑惑地问我:“姑娘……你找谁?”

我向她摇一摇头,静静离开。

我知道我已无法开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

二哥画的那些地图,已被我做了很多标记。在北方一带我花费了三年,却没有找到池枫。

有时我会想,我大约一生也不会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还有希望。

我想也许他会在我经过之后搬迁,当所有的图画满的时候,我可以再重头来过。这样一遍一遍,我永远没有绝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经过河北境内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条人影自我身边箭一般掠过。我看着他们拼命攀上山崖,仿佛身后有追命索魂的厉鬼。

我在山路边站定,冷眼看着他们。

他们很快爬至崖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迎头击落,三人惨叫相避,两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狈不堪地退回。

他返头狂奔,经过我,忽然眼中凶光闪过,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紧脖子,一把拖过。他狠狠道:“不许过来,否则我便杀了她。”

山壁上一人飞身跃落,他行动时有清亮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我被拖着后退,看见他一步步走来。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脸,如果不是喉咙被人扼住,我一定会失声惊呼。

一条铁索飞缠而来,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松开。我向前一纵,逃开了那人的掌握。

回头,我看见铁索扬过半空,一端缠缚的人颈骨已断,铁链一抖,将尸首送入深渊。

三年不曾见过的关荻转头望我,问:“你没事吧?”

我迷茫地摇头。

他收起铁索,淡淡解释:“这三个人是太行三凶,犯案无数。姑娘一人行于山野,以后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答话,我凝视着他。

他英俊深刻的轮廓并没有太多变化,神情却已有所不同。那从前眉间眼内的阴郁火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静与隔膜令我无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没有认识我的痕迹。

他向我微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想要叫住他,却终于忍住。

忽然间我觉得永远不复记忆从前的事情,也许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幸运。

……

这一年我度过长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费了两年时间,然而一无所获。

某一天傍晚,我路过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于一座村庄边缘,不远处一座三进石屋,青竹篱笆围了大大一方院子,里面颇种了些花草。

屋后有清溪流过。

塘中莲叶田田,数十朵荷花色韵温婉。夕阳将塘水染上一层淡金,偶尔有红头绿蜻蜓漂亮地飞过,轻轻一尾点破,刹那水光离合。

塘边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树,我靠着树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归的农夫自荷塘边经过,奇怪地打量我,走得远了,仍频频回头。

天色真晚了,一个女子不该此时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远处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时已亮了灯火。看不见屋中人,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芳香。我忽然觉得有些饿,掏出袋里的干粮。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饭,我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是否能答应我今晚借宿。

远远地自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开了篱门。这样大的脾气,大概不会欢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见她在房前停下,叩响房门。

原来她并不住在这里。

“杨先生,”那女子边敲门边大声嚷着,“求您去看看水生,这孩子方才回来就嚷肚子疼,饭也不吃,您……”

房门打开,灯光泻了一地。

“钟嫂,”一个声音说,“我拿了药箱,这就过去。”

钟嫂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我看见主人回到房中,我紧盯着他在窗上晃动的长长剪影。

灯火忽被吹灭。

主人走出来,带上门。和钟嫂一前一后地离去。

我的干粮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坐了很久。

……

太阳几乎退得干净了,将黑未黑的时候。

青的天空,背后透着暗光,还看得见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篱的旁边。

院里有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杏树。

院中的花草,我识得几种,非供观赏,有明灭的药香。

我轻轻微笑,眼泪滑落双颊。

……

他回来时,我仍坐在荷塘边的柳树后。

他的脚步惊飞了路上的蚱蜢,它们撞进草丛,蛙鸣便也忽然静了。我耳边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塘中冒起了一只水泡,又波地一声破裂,许是出水透气的鱼。我听见我的心跳,像是他脚步的回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来,推开院门,回身关好。

然后他放下药箱,手扶着竹篱静静道:“阁下既已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想必他已误将我当作他的仇家。

我由树后转出来,远远地看他。

我低声问他:“你手扶的那里,是不是机关?”

忽然他松手,后退了几步。

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终于又看见我寻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见他清亮双眼,他的黑发与青衫。

我走过去,推开篱门。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看他。

我觉得眼前这人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天花寂寞飞舞……雨水凉风……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我却只是说:

“我很饿。”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诊时不及吃完的晚饭。我看着狼藉的碗碟对他说:

“你做江南的菜还是不够地道,以后我来教你。”

他却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画脚地说:“外面荷塘里就有鱼,捉一条来,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鱼。若有鲫鱼的话,奶汤鲫鱼我也很拿手。”

他依旧笑而不答。

我忽然为这一直的自说自话觉得累,垂下头去。

“你不高兴看见我?”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语气同从前一样温和宁静:“怎么会?我只是太过吃惊。”

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觉得无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间,回来,递过一条手绢。等我慢慢哭完,他说:“今晚住下吧。”

我点头。

他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里?”

我怔住,眼泪刹那干涸。忽然我发现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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