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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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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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废园,如他早年设计的奚秀园一般成为闻名江南的园林。

我真的以为我一生的梦想就要开始实现。

我在江湖上度过的第一年充满了新鲜的体验和惊喜。

第一个月我发现我的剑法远比我想像中的高,我轻易地击败我的敌手,在一招或两招之间。第二个月我开始迎战更加厉害的敌手,但是在数招之后,他们剑法中的破绽开始变得刺目地清晰。第三个月,当我击败了我踏入江湖后第十五名敌手后,我仍不敢大意。因为父亲漠不在意的态度让我明白以慕容家子弟的身份击败这些三流对手实属应当。对手的破绽令我警醒,回头反省自己的剑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会有的漏洞。一年时间我获益匪浅。

第二年,我的第一个对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谢渊停。

父亲不许我向任何人提起此次约战,命我自行闭门备战。

战前七天,父亲、大哥、我一同出发时,父亲忽然淡淡地说,此次约战是以你大哥的名义,谢渊停才肯应战。届时你要以你大哥的身份示人。

我怔住,不明所以。

我从不曾与父亲争执,何况这件事如此匪夷所思,争都无从争起。

大哥在旁冷笑:“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么?不过输了的话,还要我来担待。”

我再无话可说。

我易容改装与谢渊停决战。

我与大哥本来体貌相当,略作易容便难以分辨。谢渊停丝毫没有看出破绽。

我在第八招击败谢渊停,令他最为得意的幻雨十七剑仅使了不满一半。

当我以为这场尴尬终于结束的时候,其实才是事情的开始。

在这一年后来的十一个月之中,我代大哥连胜了十二名敌手。

我们的秘密无人知晓,即使是我们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无从得知。

慕容府长子慕容源因此声名鹊起,成为江湖后起之秀中最为耀眼的一个。至于次子慕容澜,早已不复有人记得他甫出道时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白什么是我应演的角色。

我不是慕容澜,我不是他另一个儿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个影子剑手。

无名的影子。

然而我还不曾绝望。

至少父亲他知道,他看见,我的胜利我的成长。

当我战胜越来越多的敌手,当有一天,他终于相信我可以独当一面,也许那时,他会还给我慕容澜的名字。

至于世人,他们其实与我无关。如果我想过要世人知道我的胜绩,我也只是想让我的父亲为我骄傲。

我这样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日益无语的沉寂与泄露在眉间的忧悒。

“二哥,你要怎样才能真正快活呢?”阿湄曾经这样问我。'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最后我说:“也许,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有时我觉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有时我又觉得那一天似是永远也不会来临,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后的两年大哥越来越有资格挑战一流高手,我的压力与日俱增。

我开始负伤,有时伤得不轻,但每一次,我总能设法击败对手,不负父亲的期望,不辱大哥的声名。

大哥名望扶摇而上,隐隐已可以与江湖三大剑术高手分庭抗礼。

父亲对我依旧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

以他的心高气傲,应该不会隐忍我越俎代庖这么长久,但他与父亲仿佛早有默契,并无一言。

我不懂得我的父亲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这样下去究竟在等待什么。

除了一次次应战,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我有时会中夜惊醒,浑身冷汗,无限惶恐空虚,因为我看见梦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梦里我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在梦里我仿佛看见我毕生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深深害怕这样的梦境会变成现实。

我代大哥出战的最重要一役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挑战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

我对那一役毫无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长的绝招“万壑松涛”威力无匹,一发难收。曾出手四次,从未有人生还。

我没有信心我会是第一个自此绝招下生还之人。

决战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像是我和她的诀别。

我只需要与她一个诀别,因为除她以外,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我们离开时,阿湄追来相送。

她不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二哥。

武当绝顶。

数十名武林顶尖高手观战。

山下尚有数千等待消息的武当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与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

从日出战至日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万壑松涛”。

我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但当他大喝一声“小心”,使出那一招时,我才明白无论怎样防备,这一招依然防不胜防。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万壑松涛滚滚撼动连绵浩渺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刹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无可退避,无可抵挡,所向披靡,势无生理!

电光石火间,他轻点的剑尖已刺入我的右胸。

我尽力避让,随即又中两剑。

山风骤起,我几乎立足不稳。忽然间,灵光一现,我不及多想,凝聚毕生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他的手腕。

万丈松涛刹那归于无形。

我死里逃生,气血翻涌。抬头,见松岩道长面如死灰。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破?”

“树欲静而风必止,”我说,“你的手就是摧动万壑松涛的风。”

松岩道长忽而仰天长笑,抛下手中长剑,“我本来怜才之心已起,不愿你死在我的绝招之下。可惜一时好胜,终于忍不住出手,却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胜负尚未分出,道长何出此言?”

他摇头叹息,“绝招已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战么?”

转身欲行,忽又回身,“公子资质非凡,于剑术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后将再无敌手。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尽早医治那三处剑伤。'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那三剑快得旁人难以察觉,伤口却不浅。血流很急,只不过在黑衣上看不出血迹。

但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没有演完我的角色。

父亲携我与那些上前祝贺的人应酬寒暄。将近半个时辰后我才脱身回到客栈,已近虚脱。

我的衣服已被血水染得尽湿,大量失血令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自己要来热水,处理了伤口,换好衣衫。还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见父亲。

他漠然扫视屋中零乱,却只是说,“晚间的庆功宴你一起去。”

我哑然。

他明明已发现我受了伤,他明知我受了伤,但他一句也不曾问我伤势如何。他关心的只是这样的场合,我作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场祝贺。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色,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我不会误事,”我说,“您放心。”

那晚我敬父亲,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伤势不该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这样的不快乐,不快乐到竟然无法喝醉。

我应该很快乐吧,因为我听见那么多人赞扬我破掉万壑松涛的那一剑。

但即使我破尽天下所有的绝招,我也得不到自己父亲的欢心,不,谈什么欢心,是连关心都不曾有过。要我凭什么快乐?凭什么快乐?

那晚我没有喝醉,我开始发烧。

在三天的归程中,我一直在发烧。

我手脚冰冷,然而我的心和身体像有火在焚烧。

我不相信父亲看不出我的异样,除非他从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这一刻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

多么可笑,那个自欺欺人的应战者。他一度以为只要他可以一次次击败越来越强的对手,总有一天他会挣回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隐约觉得战胜了松岩道长,就是这样一个扭转一生的契机。

然而他全盘皆错。

他战胜越多的人,他就越无法脱身。就像一把剑,它越是战无不胜,削铁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剑,也该偶尔擦拭,稍为珍惜。

但这么多次生死关头,重创轻伤,父亲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如果我曾令他关心,那也只是我的成败。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懒得皱眉。他永远冷冷旁观,不动声色,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自伤自弃。

我想起那个曾经无比欢欣的十六岁少年,在无边黄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仅仅四年,却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如画,永不可忘怀。虽然他那样天真,天真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带给我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狂喜与欢乐。那竟是我一生最为快乐的短短时光,然而它已飞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迎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庆功宴。

我不需要父亲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该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还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间,一根竹筷击碎了我的酒杯。

一个声音冷淡地响起,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我没有抬头。因为不必。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死了,现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会痛得让我觉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来。

我走出宾客云集的大厅。走过众目睽睽。

那些异样的眼光已再不能伤我,因为我早已被伤入膏肓。

我走到厨房,抱了两坛酒。

我去了我的废园。

阿湄后来来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乐。

然而连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开始咳嗽,咳血。我全身烧得如火如荼。

我已经挣扎了四天,不,我已经挣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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