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自然就是郑览了,他身体原本就不算好,这番走了三个时辰的山路,早已累得够呛。但他一直缓步而行,每每喘不上气了,便自顾自地停下歇息,直把领他上山的阿壮急得不行,威胁、利诱,各种手段都用遍了,郑览还是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直到二人进厅前,郑览还歇了一回,整了整衣衫,待神清气爽了,才缓步进厅。
众人也早等得没了脾气,见郑览进来,大当家无力地指了指一旁空着的座位让他坐下,又问道:“这个公子怎么称呼?”
郑览朗声回道:“在下姓郑,名览,表字含章,并非官府众人,只是一介布衣。”
“既然是布衣跑过来凑什么热闹,”大当家不满地训斥道,摇了摇头,又问:“吃了没?”
郑览笑道:“尚未用晚饭。”
“那就一道儿吃吧。”大当家朝阿志点了点头,阿志会意,赶紧出门去唤了一声,让厨房上饭。罢了,又想起玉珠这会儿也还没吃上,也不待大当家吩咐,自个儿先去唤她。
玉珠得知衙门派了人过来,却是不想露面,她如今身份尴尬,若是见了官府的人,到底是帮谁还真不好说,便跟阿志说自个儿肚子不饿,让他们先吃。阿志却不知道她心里头的那些弯弯拐拐的想法,只道她不舒服,还一脸关切地说要不要让婶子煮点面条,或是煲个汤之类。
这边厅里也摆上了饭菜,饭碗都跟小脸盆似的,大当家虽没说,但下头的人还是特意装了满满一大碗饭端给郑览,一副要看好戏的神态。郑览却是一脸从容,也不急着切入正题,一边与众人谈笑,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饭菜。他速度不快,吃饭的样子相当优雅,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将一大碗饭用了个干净,罢了,放下碗筷,朝大当家笑笑,赞道:“果然是山里的饭菜香。”
大当家也朝他笑笑,客气道:“郑公子喜欢就多用些。”
待厅里诸人吃罢了,厨房赶紧将碗筷都撤了下去,大当家也懒得再和他兜圈子,大刀阔斧地往太师椅上一坐,一边剔牙一边道:“就这么跟你说了吧,郑公子您今儿算是白来了,我们过山风素来不和官府打交道,您说什么也没用。”
郑览脸色微变,但还是强作笑颜,“大当家此言差矣,您既然特特地去衙门传信,想来定是有意和谈,何不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大家心里也有个数。在下虽是白身,但与新平县令有旧,多少能作些主,便是在下决定不了,大不了传到山下去,定能给大当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当家闻言一怔,尔后怒道:“你说什么?传信!”他狠狠地一拍桌子,环顾四周,厉声问道:“还不快去给我查查,到底是谁这么大的狗胆,居然敢瞒着老子给官府通风报信。巴拉咯嚓的,看老子不揪掉他的脑袋。”
众人闻言,俱是色变,赶紧有人应声出了厅。老杜他们亦是气愤不已,不住地张口臭骂,内容之粗鄙,让人不忍听闻。
郑览心中亦大震,若那消息并非大当家所传,那玉珠的安危就值得担忧。却不知这些土匪到底要将玉珠留在山里做什么?
众人各怀心思,倒是一时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方才出去的兄弟又一脸讶色地回来了,凑到大当家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大当家顿时色变,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把那小子给我抓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到底出了何事,只有老杜方才离得近,隐约听到“阿志”的名字,心中有些犹疑。过了一会儿,阿志果然被押了过来,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见了大当家,还笑嘻嘻地上前问道:“大哥,您找我唤一声就是了,怎么还大张旗鼓地让兄弟们去接,害我还以为做错了什么事儿呢。”
大当家恨恨地瞪着他,指着一旁的郑览道:“阿志,你老实交待,是不是你去官府通风报信了?”
“什么通风报信?”阿志一听就急了,他最清楚不过山寨里的规矩,若是干出通敌的行径,那可是要被点天灯的,“大哥冤枉啊,我可不是奸细,万没干过这种事儿。”
“没干过?”大当家怒道:“柱头你说说,是怎么查到的?”
方才去查案的柱头赶紧站出来,道:“俺方才下去问过了,这几天下过山进过城的兄弟就阿志一个,他还去了癞子家,托癞子写了信,说是要给衙门送过去。”
“你还有何话说?”
“我有!”阿志还没开口,一旁的老杜赶紧站了出来,一脸尴尬地摸着脑袋道:“大哥,这事儿,不怪阿志,是我托他去的。那秦姑娘不是说怕她失踪的事儿传回京城害得家里人担心么,就让我去城里报个平安。你也晓得,我腿脚不大好,就让阿志去办的。”他说罢又朝阿志问道:“阿志,你去衙门里报的就是这个吧。”
阿志茫然地点头,“没错儿啊。”
一直在旁听的郑览险些没背过气去,哭笑不得地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阿志,道:“你传的是不是这一封?”
阿志看了他一眼,犹疑不定地又看了眼那封信,点头道:“就是,你看这信纸背面还有我吃油条时不留神黏上的油手印儿呢。”
郑览摇着头将信递给大当家,大当家狐疑地接过了,仔细一看,气得一甩手就揪住阿志的耳朵,大怒道:“让你读书你不肯读书,整天招猫逗狗不学无术,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认得。这回好了,闹出笑话来了吧。”
阿志被大当家揪得嗷嗷直叫,却还是没搞清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边叫痛,还一边委屈道:“那秦…秦姑娘让我去报平安…我不是说了…她就在我们寨子里么…好好的…又关我什么事儿啊……”
大当家气得手里又用了劲,罢了,一脚踢上他的屁股,怒道:“回头去把百家姓抄两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
阿志哀嚎一声,还待再讨价还价,老杜生怕大当家再发火,赶紧拽着他出去了。
待他出了门,大当家这才想起郑览还在厅里,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两声,窘道:“这寨子里都是些粗人,没读过书,让郑公子看笑话了。”
郑览赶紧客气道:“无妨,这位兄弟却是难得的坦率热诚。”他从诸人言语中多少听出了些痕迹来,显见玉珠在寨子里不仅并未受罪,反而颇受礼遇,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粮草
一百零一
待郑览将来意说明了,大当家才晓得他此行上山并未为了招安,而是想要救回玉珠,一时哭笑不得,摇头道:“谁晓得你们会这么大架势,就为了秦大夫一个人。要不然,你托下面兄弟递个话过来,我们保准将秦大夫毫发无伤地送回去。”说着,他又赶紧让阿壮去请玉珠过来。
因晓得厅里来了官府人,这会儿阿壮又来唤她,玉珠免不了胡思乱想,是不是厅里出了什么变故,一路上心神不宁。进得厅来,一眼就瞧见了郑览,先是一喜,尔后却是快要哭出来,“郑公子,你怎么被…”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朝大当家和众人看了看,挤出尴尬笑脸,道:“这位郑公子是我朋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大当家海涵。”
大当家哈哈大笑,打趣道:“这位郑公子莫非是秦大夫情郎,要不,怎么拼着命要上山来救你。”众人亦跟着嘻嘻哈哈地开玩笑。郑览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朝玉珠看了一眼,见她一脸坦然,心中微涩,低头苦笑一声,尔后朗声道:“大当家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秦姑娘当初救过我,如今我上来,也不过是投桃报李,算是还她人情。”
大当家“哦”了一声,回头看了看玉珠,忽想起当日在青丝巷时曾遇到另一位男子,心中了然,不再开玩笑。气氛因玉珠到来而缓和下来,因郑览并非官府众人,大伙儿说起话来也没那么顾忌,说说笑笑,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新来新平县令。
自古官匪相对,山寨中诸人自然对这县令没好话,口中骂骂咧咧,有几个素来粗野,满嘴都是脏话。郑览听着,不住地看看玉珠,又看看大当家,好几回都欲言又止。大当家也是个伶俐人,见郑览面色不对,心中有些不悦,便喝问道:“莫非郑公子另有话说。”
郑览苦笑,犹豫了好半天,才小声道:“新任新平县令不是旁人,正是秦姑娘亲弟弟,新科探花秦铮。”
众人大讶,但最吃惊莫过于玉珠,她万万没想到秦铮竟然就在山脚下,一时又惊又喜,但很快她又察觉到不对劲,疑惑道:“依朝廷惯例,前三甲素来留京任职,便是不在翰林院,也多在六部行走,怎会出缺到西北这么偏远地方来?”她话一说完就已猜到了缘由,若非秦铮自个儿要求,以顾家在朝中势力,怎么也轮不到他外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山寨里兄弟传错了信,让我们误以为你被当家扣押了,言愚和阿铮都急得不得了,现在正在山脚下候着。因言愚奉旨来西北犒军,故不好上来,便由我出面来接你回去。”
“顾大哥也来了!”玉珠这会儿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得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脸红道:“他不是户部当差么,怎么能出京。还有阿铮他——”
一提到秦铮,玉珠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神情,“这孩子真是冲动,顾大哥也真是,怎么也不拦着,多少人想留在京里而不得,他倒好,自个儿赶着要出来。这一任知县就是三年,日后便是想回京谈何容易。”更重要是,日后她嫁入了顾家,留居京城,再想见面就不容易了。”
想到此处,玉珠眼圈有些发红,回头朝大当家道:“承蒙这些日子寨子里兄弟照顾,如今我弟弟找了过来,我们姐弟俩好几个月不见,实在想念得紧。且先告辞下山,日后有缘再见罢。”
“秦大夫您这就要走?”老杜一听玉珠要走,当先跳了出来,不舍道:“这…天都黑了,左右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要不,还是明儿再动身吧。山路黑,若是一脚踩空,出个什么意外多不好。”
众人亦纷纷附和。玉珠想想,甚觉他说得有理,便跟郑览商量了,先在山寨里住一晚上,待明日早上再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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