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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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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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想必听夫人说起过,《绣玉阁》这戏,讲的正是我们夫人的事情吧?”杨琛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短短几天,“绣玉阁”三个字已经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他实在不想继续跟人聊这个了:“有件事还想劳烦姑娘,待我回京之后,是定要答谢府上的救命和收留之恩的,可是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只能请教姑娘了。”小如愣了片刻,心内一惊,脸上却慌忙重新摆出那副心无城府的笑容:“我们夫人最喜欢的东西,公公怕是也难得着。不如就不必讲那么些虚礼,送我们点京城的点心叫我们尝尝鲜好了。”杨琛也笑道:“若真只叫人快马加鞭送点心到这儿来,才是虚礼。姑娘且说来听听。”小如见火候已八九不离十,便叹息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自老爷过世以后,十几年来一直冰清玉洁,恪守妇道,又勤勉持家,生怕哪里出了错玷污了这书香世家的门楣,饶是这样,也难过上清净日子——公公想想。”小如热切地抬起眼睛,说故事的天性又自然而然地破土而出,“老爷才刚下葬,族里的长老们就把我家夫人带到祠堂,硬要她寻死殉夫,估计也是担心当时夫人才十六岁,正值妙龄,不可能干干净净地守一辈子吧……”

杨琛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小如心里发毛——这小丫鬟煞有介事地学老人讲古,神态居然也随着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杨琛一面笑,一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其实他也知道,他偶尔会爆出来一阵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狂笑声,有时候是会吓到人家,可他对此真的毫无办法。“若我没说错的话。”他试图深呼吸,以控制身体的前仰后合,“没说错的话,你们家老爷过世的时候,姑娘你还没出娘胎吧……怎么说得像是你都亲眼看见了。”小如脸羞得一阵紫胀,抢白道:“怎么没出娘胎,不过是还太小没进来府里罢了。我七岁入府,十二岁开始伺候夫人,日日夜夜地看着夫人守节的艰难,虽说是熬到了五十岁朝廷便给旌表,可是夫人还不到三十的时候就因为那起损阴德的乱嚼舌头,白白砍坏自己一只胳膊;看着夫人苦成这样,我就想着谁若能让她不必再熬那么久,早点让她得着牌坊,就真的帮了夫人的大忙。可是这忙,公公帮得上么?”

他终于不笑了,静静地叹口气,恢复了原先的正襟危坐:“姑娘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帮不上呢?”小如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瞬间从狂笑变得不怒自威的脸,近乎费力地说:“若公公不是说笑的,小如就先在这里给公公叩头了……”笑意再度浮上了杨琛的嘴角:“好啊,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就此领受……不过是同姑娘玩笑的,姑娘这是干什么,快请起来……”他的脸也像小如一般涨红了。

此时,令秧正坐在唐璞家最深的那一进天井里,那是他家戏台子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觉,过来看戏的都是女人。也许男人们散了宴席,都留在前边的中堂里饮茶聊天了,当然,也必定会有那么几个,不约而同地告辞,再一起去到某位当红姑娘的花酒桌上。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令秧突然觉得有人在她胸膛里放了一面鼓,用力地擂,震得她从五脏到指尖都在微妙地悸动着,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跳得未免太微弱了。她心慌地朝四周瞧了瞧,怕有人注视着她交头接耳——但是她好像也多虑了,族中各家的女人们,对这戏早已烂熟于心,并没有几个人是认真观赏的,不过是想借着这看戏的契机说说家常,图个热闹。令秧深深地叹了口气,虽说如释重负,可到底也有些落寞。明明这戏里真正的“文绣”就坐在台底下,她们怎的如此漫不经心呢。

于是转身想端起杯子喝口茶,却发觉原本站在旁边的小丫鬟没了踪影。她不由得有些烦躁:众目睽睽的,让她用一只手揭了茶杯盖子,再颤颤巍巍地端到嘴边去委实不雅。因为家里必须留个人伺候杨公公,她不能让小如在身边跟着,只好带个小丫鬟,按说她不至于贪玩到这个田地,只是她见过什么场面,说不定是在唐璞家这幽深的宅子里迷路了。她打量着台上正唱到她烂熟且不怎么喜欢的一段,便站起身来去寻那孩子。

出了这一进,便跨进了前边一进院子的回廊。丝竹声从她背后飘过来,她眼前这一片天井却是空空如也。虽说这个天井比搭得起戏台的那一处狭窄得多,可是却静得沁人心脾。她的眼前,一栋两层的屋子悄然地对着她,屋檐层层叠叠地蜿蜒直上,媚态横生。令秧轻轻地叹息一声,倚着回廊里的柱子,只这一会儿工夫,她就已经忘记了是出来干什么的。只想着,唐璞的宅子虽说比她家大宅奢华,可是也许是因为大,看起来反倒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失了那种她看惯了的,满满腾腾的烟火气。她看见唐璞从天井的另一端跨过了门槛,起初嵌在那道粉壁中间,跟着从粉壁里走了下来,她目送着他慢慢靠近,突然柔软地想:隔了这么些年,他倒是不见老。随后便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横行霸道惯了的人,怕是因为莽撞,身上才挂不住岁月的。

唐璞却以为,令秧在对他笑。

他终于走近,她早已直起身子,恰到好处地行礼:“这么些年了,头一回逛九叔的宅子,早就听了一百次九叔家里的排场,如今算是见着了。”

“可还看得入眼?”他淡淡一笑。语气听起来亲昵,却也让他十分窘迫——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只能含混地一带而过。

“喜欢。”令秧用力地点头道。随后轻轻地扬起下巴,“就是觉得那边的墙角,缺了棵竹子。就像是祠堂后院里面那棵一样的。”

“你还记得祠堂的那棵竹子。”他看着她的脸,不过只略微看了一会儿,还是挪开了,“离在祠堂里见着你,已经十五年了。”

“九叔的记性真了不得!”令秧像是被吓了一跳那样,右手的三根手指并拢,掩在了嘴上,似乎是嫌倒抽一口凉气太不礼貌,小指分得很开,微微向上翘着,就好像鼻子下面落了朵开得不甚齐整的栀子花。

“戏唱得不好?”他换个话题,眼睛里有点失望。

“瞧九叔说得,哪儿会呢。”令秧有些不好意思,“台上正好演到我不怎么喜欢的一段,我带来的小丫鬟不知跑哪里去了,便想去寻她,也捎带着透口气。里面的女眷们都夸九叔呢,说九叔九婶子一向恩爱,所以九婶子生日,九叔还要专门弄这么一台戏来,我们也都跟着沾上光了。”

“我是特意叫他们演给你看的。”说完,他又即刻后悔了,补了一句,“若你不来,就叫他们唱别的戏了。”看着令秧丝毫没听出什么端倪来,他脸上神情便更加平静,虽说心里还是有点隐隐的落寞。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视线挪到自己的裙子上,听见唐璞说:“你快回去坐着,我让人去把那小丫鬟找来,这么点子事儿,哪里用得着劳动你。”

她又一欠身,急急地转身去了。甚至来不及担心自己走路的时候是不是身子又斜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对他一笑,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家里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差人来告诉我。”

那声音压得非常低,就好像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在夜色里。

做梦也没想到,戏台上唱到皇帝封赏的时候,那小丫鬟神情慌张地跑了回来。她皱起眉头刚想责怪两句,哪知这孩子抢先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耳语低声道:“夫人,家里出事了,侯武差人派了马车来接咱们回去呢——”然后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几乎弄热了她的耳朵,“川少爷在家里闹起来了,大发脾气说现在要跟夫人对质。”她以为自己在耳语,其实音量已经引得坐在两旁的妇人们侧目。令秧尴尬地站起来,同唐璞夫人告了辞,领着小丫鬟动身了。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也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回去的路上,侯武简明扼要地回明了事情——得亏是他亲自赶了车来接——原来就在刚刚,几个着朝服的宦官来到了唐家,下了马便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中堂要宣圣旨。川哥儿自然急急地换了衣裳出来跪着,一起不得不跟出来的,自然还有杨琛。圣旨究竟说了什么,侯武也不甚明了,当时他跪在离中堂老远的地方,不过是称赞了唐家收留杨琛有功之类的话。领头的公公还留话说三日后清早,便有车来接杨琛回京,还说当日请夫人务必在府里候着,因为皇上赏赐给夫人的东西那日就到徽州了。侯武用力地加了一句:“这个我是绝对没有听岔,那公公真的说了皇上有赏给夫人,只不过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先来给杨公公一个安心,御赐的赏品却不能在路上颠簸唯恐弄脏弄坏了。”

令秧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急急地问道:“皇上是怎么知道我的?”几乎是同时,小丫鬟困惑地问道:“如此说来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川少爷还要生哪门子的气?”侯武为难道:“这个,我可说不好。”一句话,倒是把两人的问题都回答了。

川少爷脸色铁青地坐在令秧房里,小如胆战心惊地倒了茶放桌上,他手一挥杯子就跌下去摔得粉碎。小如静悄悄地躲在门口,也不敢过去扫地,一转头看见令秧终于不紧不慢地款款走在回廊上,立即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夫人可算是回来了。”川少爷听着了,立即握紧了拳头站起身,在室内狂躁地来回踱着。

令秧跨进门槛,淡淡地吩咐小如道:“出去吧,到杨公公那里问问,他想吃什么,然后让厨房去做。”

川少爷听了这话,立即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小如咬咬嘴唇慌忙地逃走了,令秧慢慢地掩上了身后的门,转身笑道:“怎么这川少爷越大倒越像是活回去了,连个茶杯都端不稳。”

川少爷冷笑道:“我来就是想请教夫人,现如今这个家里做主的究竟是哪个?老爷刚过世那阵子倒也罢了,我还未及弱冠;可如今,我就把话索性跟夫人挑明了,这个府里在外头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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