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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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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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点!让我想想……” 
  又一个红灯亮了,他们都脚著地,停住车。 
  “有这事,组织上问过,都好多年前啦……”梁说著就要哭了。 
  “别哭,别哭!这在大街上呢…”他说。 
  这会儿绿灯了,车流前涌。 
  “你对我直说吧,我不会连累你的!”梁止住了。 
  “说是你有特嫌,当心就是了。” 
  “哪儿的话!” 
  他说他也不清楚。 
  “我倒是写过一封信到香港,我的一个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後来他一个姑妈把他接到香港去了。我倒是写过封信,托他替我买本英文俚语字典,就这事,都哪八辈子的事了!还是朝鲜打仗,我大学刚毕业,参军在战俘营当翻译……” 
  “这字典你收到没有?”他问。 
  “没有呀!那就是说……这信没寄出?扣下了?”梁追问。 
  “谁知道?” 
  “怀疑我里通外国一.” 
  “这可是你说的。” 
  “你也怀疑我?”梁偏过头,问。 
  “那就不同你说了。当心!” 
  一辆长长的两节的无轨点电车擦边而过,梁把手一歪,差点碰上。 
  “怪不得把我弄出了部队……”梁恍然大悟。 
  “这还事小呢。” 
  “还有甚麽?都说了,我不会把你兜出来的,打死都不会!”梁的车笼头又打弯了。 
  “别把命轧进去了!”他警告道。 
  “我不会自杀的,做那蠢事!我还有老婆和儿子!” 
  “好自为重吧!” 
  他车拐弯了,没说的是梁列在清查的第二批名单里。 
  多少年後,多少年?十多年……不,二十八年後,在香港,酒店房间里你接到个电话,对方说是梁钦,从报纸上看到在演你的戏。这名字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是甚麽场合见过一两面的哪位朋友,想看戏弄不到票,连忙说对不起,戏已演完了。他说他是你的老同事呀!想请你一起吃个饭。你说你明天一早的飞机,实在没时间了,下回吧!他说那他马上驱车来酒店看你,你不好再推托,放下电话,这才想起是他,你们最後那次骑车在街上的谈话。 
  半个小时後,他进到你房里,西服革履,细亚麻衬衫,一条色调青灰的领带,不像大陆的暴发户那么扎眼,握手时也没见劳力士金表和金灿灿的粗手链或大金戒指,头发倒乌黑,以他这年纪显然染过了。他说,来香港定居多年了,就是他当年写信托买字典的那少年时的好友,知道他为那么封信吃了大苦,过意不去,把他办出来了。他现在自己开公司,妻儿移居加拿大,买的护照。他对你大可实说:“这些年挣了些钱,不算大富,稳稳当当度个晚年没问题,儿子又有了个加拿大的博士文凭,不愁甚麽了,我是两边飞,这香港要混不下去,说撤就撤了。”还说,他感激你当时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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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么话一.”你倒记不得了。 
  “别把命轧进去了!要不是你那句话,那势头哪盯得下来?” 
  “我父亲就没盯下来,”你说。 
  “自杀了?”他问。 
  “幸亏一个老邻居发现了,叫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救过来了,又弄去农村劳改了几年,刚平反还不到三个月,就发病死了。” 
  “你当时怎麽不提醒他一下?”梁问。 
  “那时哪还敢写信?信要查到的话,我这命没准也搭进去了。” 
  “倒也是,可他有甚麽问题?” 
  “说说看,你又有甚么问题?” 
  “甭说了,嗨!”他叹了口气。停了会又问:“你生活怎样?” 
  “甚麽怎样?” 
  “我不是问别的,你现在是作家,这我知道,我说的是经济上,你明白……我这意思?”他语气犹豫。 
  “明白,”你说,“还过得去。” 
  “在西方靠写作为生很不容易,这我知道,更别说中国人了—这不像做买卖。” 
  “自由,”你说你要的是这自由,“写自己要写的东西。” 
  他点点头,又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我就直说吧,手头上一时有困难,周转不开,你就开口,我不是甚麽大老板,可……” 
  “大老板也不说这话,”你笑了,“他们指点钱—办上个甚麽希望工程啦,好同祖国做更大的买卖。”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张名片,在上面添上个地址和电话,递给你说:“这是我的手提电话,房子是我买下的,加拿大那地址也不会变。” 
  你说谢谢他,目前还没甚么困难,要为挣钱写作的话,也早就搁笔啦。 
  他有些激动,冒出一句:“你是真正在为中国人写作,” 
  你说你只为自己写的。 
  “我懂,我懂,写出来!”他说,“希望你都写出来,真正为出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写那些苦难?他走了之後,你自问。 
  可你已经厌倦了。 
  你倒是想起你父亲,从农村劳改回来刚平反,恢复了职务和原工资,便坚持退休了,去北京看你这儿子,也打算日後就游览散心,安度个晚年。谁知你才陪他逛了一天颐和园,晚上就咳血。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发现肺部有阴影,随後诊断是肺癌,已扩散到了晚期。一天夜间,病情突然恶化,住进医院,次日凌晨便咽气了。他生前,你问过他怎么会自杀的?他说当时实在不想活了,没有更多的话。等到他刚能过活而且也想活的时候,却突然死了。 
  追悼会上,平反了的死者的单位都得开个这样的追悼会,好向家属作个交代。当作家的儿子岂能不讲点话,否则不恭敬的不是儿子对於过世的父亲,而是对不住举办追悼会的死者同志单位的领导。他被推到灵堂的话筒前,又不好在亡父的骨灰盒前推让。他不能说他爸从来没革过命,虽也未反对过革命,不宜称作同志,只好说一句:「我父亲是个软弱的人,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要是有天堂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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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把国民党残渣馀孽反动兵痞赵宝忠揪出来示众!” 
  前中校在主席台上对话筒高声宣布,他身边端坐的是带领章帽徽的现役军人军管会主任张代表,不动声色。 
  “毛主席万岁!”会场上突然爆发一声呼叫。 
  後排的一个胖老头被两名青年从座位上拖了起来。老头挣脱手臂,举手挥拳狂呼:“毛曰口自主席万岁!毛——毛……” 
  老头声音嘶哑,拚命挣扎,又上去了两名退役军人!在部队服役时学过擒拿,折臂反拧,老头当即屈膝跪下,呼叫窒息在喉咙里。四个壮实的汉子拖住胖老头,老头两脚还撑在地上,像条不肯上架开膛的生猪,蹬蹬的脚步声中,众人默默注视之下,老头从座位间的过道拖到了台前,脖子上硬套住个铁丝拴的牌子,还企图引颈喊叫,耳根被紧紧按住,脸涨得紫红,眼泪和鼻涕都流出来了。这看书库的老工人,民国时代被抓过三回壮丁逃脱两回尔後投诚解放军的老兵,终於躬腰低头跪倒在地,排在早已揪出来的那些牛鬼蛇神行列的末尾。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响彻整个会场,可老头子三十多年前早就投降了。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也还是在这会场,四年前,这老头由也在弯腰低头行列中的前宣萎书记吴涛选定为学《毛著》的榜样,作为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代表,做过控诉旧社会之苦颂扬新社会之甜的报告,老头当时也涕泪俱下,教育这些未改造好的文人。 
  “把里通外国的狗特务张维良揪出来!” 
  又一个从座位间拖到台前。 
  “打倒张维良,” 
  不打自倒,这人吓瘫了,都站不起来了。可人人还喊,而人人都可能成为敌人,随时都可能被打倒。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都是毛老人家的英明政策。 
  “毛主席万岁。” 
  可别喊错了,那时候那麽多批斗会,那么多口号要喊,通常在夜晚,神智糊涂又紧张得不行,一句口号喊错了,便立即成为现行反革命。做父母的还得反覆叮嘱小孩子,别乱涂乱画,别撕报纸。每天报纸的版面都少不了领袖像,可别撕破了,弄脏了,脚踩了,或是屎急了不当心抓来擦了屁股。你没孩子,没孩子最好,只要管住你自己这张嘴巴,话得说得清清楚楚,特别在喊口号时不能走神,千万别给巴。 
  他凌晨回家骑车经过中南海北门,上了白石桥,屏息瞥了一眼,中南海里依然树影重重,路灯朦胧。随後下坡,撒间滑行才舒了口气,总算这一天又平安过去了。可明天呢? 
  早起再上班,大楼下一具尸体,盖上了从门房值班室里铺位上拿来的一领旧草席,墙跟和水泥地上溅的灰白的脑浆和紫黑的血迹。 
  “是哪一个?” 
  “大概是编务室的……” 
  头脸都被草席盖住了,还有头脸吗? 
  “从几楼?” 
  “谁知道哪个窗户?” 
  这大楼上千人,窗户也有好几百,哪个窗口都可能出事。 
  “甚么时候?” 
  “总归是快天亮的时候……” 
  不好说是深夜清查大会之後。 
  “也没人听见?,” 


  “废话!” 
  停留片刻的人都进楼里去了,都规规矩矩准时上班,都回到原先各占H的办公室里,面对墙上的领袖像,或望著先到的人後脑勺,八时正,每个房间的广播喇叭都响起来了,大楼上下齐声高唱八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这巨大的蜂巢比原先更秩序井然。 
  办公桌上有]封写上他名字的信,他心里一惊。许久没有过信件,再说从来也不寄到机关。看也没看,他立即塞进口袋。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琢磨谁写来的信,还有谁不知他住址可能给他写信?那笔迹也不熟识,会不会是一封警告信?要揭发他不必投递给他本人,要不是提醒他注意的一封匿名信?但信封上的邮票八分,本市信件四分,肯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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