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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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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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系亡者伴我,于和平路古旧门市部购得。自我病后,她伴我至公园,至古董店、书店,顺我之素好,期有助我病速愈。当我疗养期间,她只身数度往返小汤山、青岛。她系农村家庭妇女,并不识字,幼年教养,婚后感情,有以致之。我于她有惭德。呜呼!死别已五载,偶有梦中之会,无只字悼亡之言,情思两竭,亡者当谅我乎!”②
  又过了七年,悼亡文字也有了,这就是那篇《亡人逸事》③。里边说,他的一位老朋友、老邻居,好多次建议他写写“大嫂”。在这位老朋友看来,“大嫂”实在待他太好、对他帮助太大了:
  “她在生活上,对你的照顾,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帮助,我看也不小。可以看出,你曾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写进你的小说。至于语言,你自己承认,她是你的第二源泉。当然,她瞑目之时,冰连地接,人事皆非,言念必不及此,别人也不会作此要求。但目前情况不同,文章一事,除重大题材外,也允许记些私事。你年事已高,如果仓促有所不讳,你不觉得是个遗憾吗?”
  孙犁点头称是,但一直拖着没写——……这是因为,虽然我们结婚很早,但正像古人常说的: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耳。我们的青春,在战争年代中抛掷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变故,直至最后她的死亡。我衰年多病,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些。但目前也出现一些异象: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因此,选择一些不太使人感伤的断片,记述如上。已散见于其他文字中者,不再重复。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
  “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她闭上眼睛了,作为他生活中重要的一章,就这样结束了。
悼亡后的幻觉
  妻子去世不久,他被宣布“解放”了。
  渐渐地,处境也有了些好的转化。在原来的住所,又给他加了一间住房,光线也好了些。特别是,陆续发还了一些书籍器物,晚上他也可以看看书了,睡得也好一些了。
  朋友们很关心他的生活问题。五十七岁的人,还十分需要一位生活中的伴侣。何况人也“解放”了,也有条件谈谈这个问题了。
  北京的一位老朋友给他搭了桥,他和江西的一位女同志通起信来。这位朋友是部队作家,他们在晋察冀山地时曾一起工作,建立了融洽的战友关系。女同志姓张,比孙犁年轻十六岁。
  这是一条“热线”:从1970年10月起,至1972年4月,孙犁每天一信,或两天一信,或一天两信,至1971年8月,光孙犁寄出的信,已达一百一十二封。这些信后来由他装订成册,共有五册,如果出版,该是一本很厚的“两地书”吧。
  这就证明,他在身心方面并没有老,还很有“余热”。
  结婚的事情终于提上了日程。但是儿女们反对,并且免不了啧有烦言。他不听。到后来,索性消极对抗:高卧床上,不起来,“破罐子破摔了”——他说。
  他胜利了,结了婚。女同志在外省工作,不能进入天津。又是那位搭桥的老朋友建议,先调到孙犁的家乡安平县。随后,他们回到故乡。
  在县招待所受了一些气:他的介绍信开的是“记者”,她的介绍信开的是“五七战士”。管招待所的一个主任模样的中年女人,神气活现,这两个名称,她都陌生。而且孙犁经过几年折腾,又一直劳动,穿着也不讲究,简直像个邋遢的农民,加之一路风尘,更透着几分晦气。张同志虽然年轻一些,也一直下放农村劳动,衣服很不入时。中年女人睥睨着他们,不只态度轻蔑,而且犯了疑心。
  “我是你们的老乡,我就是本县人。”按照乡俗——亲不亲,故乡人,孙犁递过去表示友好的橄榄枝。
  “现在谈不上这个!”中年女人冷冷地说。
  “那我们到街上去找旅馆吧!”孙犁也火了。
  “去吧!”中年女人断然说。
  “我们先打一个电话。”还是张同志机灵,她抓起了手摇电话机。他们来时,带了老朋友给县领导的介绍信。电话打通了,中年女人也通了。他们终于住下来。
  因为有老朋友的信,一位副县长接见他们,答应安排张的工作。
  办完了该办的事,孙犁带张同志去参观抗日烈士纪念碑。费了好大劲,才在一片沼泽之地找到,而且只残留一座主碑,别的都埋在泥里了。他不免感慨世事沧桑,人物皆非;但仍指着主碑正面的“英风永续”四个大字,对张介绍说,是当年县委书记让他写的。他这样说的时候,自然有些自豪;但张好像没有注意去看,只催他抓紧时间,快回东辽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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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张同志并没有到安平县去工作,报社帮助她在天津和平区文化馆安排了工作。这样,他们就在天津生活了几年时间。他们的日子过得怎样?还是读读他的《幻觉》①吧,虽然这又是一篇“芸斋小说”。
  他似乎部分地采用了《红楼梦》的笔意,所谓“幻觉”,是说他也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也就是在幻觉中,一位女同志推门进来,走进了他的生活:“你感到孤独吗?”
  “是的。”他据实回答。
  “你应该到群众中去呀!”
  “我刚从群众中回来,这些年,我一直在群众中间,不能也不敢稍离。”
  “他们可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价值。我是知道你的价值的。”
  “我价值几何?”他有些自嘲了。
  “你有多少稿费?”
  “还有七、八千元。”
  “不对,你应该有三万。”她准确无误地说出这个数字,使他大吃一惊,认为她是一个仙人,能未卜先知:“正如你所说,我原来有三万元稿费,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众说我是资本家,说五个工人才能养活我一个作家,我为了保全身命,把其中的大部分,上交了国库。其实也没有得到群众的谅解,反而证实了我的罪名。这些事已经过去,可是使我疑惑不解的是,阁下为什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你在银行工作吗?”
  她笑了:
  “这很简单,根据国家稿费标准,再根据你的作品的字数和印数,是很好推算出来的。上交国库,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不过,你选择的时机不好,不然是可以得到表扬的。现有多少无关,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我望之若仙人,敬之如神人,受宠若惊,浑身战栗,不知所措。
  “不要激动,我知道你的性格。”她做了一个温柔的动作。共同生活以后,他发现:“这位女同志,不只相貌出众,花钱也出众,我一个月的工资,到她手中,几天就花完了。我有些担忧了,言语之间,也就不太协调了。”
  有一天,她又提出了问题:“你能毁家纾难吗?”
  “不能。”
  “你能杀富济贫吗?”
  “不能。那只有在农民起义当中才可以做,平日是犯法的。”
  “你曾经舍身救人吗?”
  “没有。不过,在别人遇到困难时,我也没有害过人。”“你使我失望。”她叹了口气。
  我内疚得很,感到:我目前所遇到的,不仅是个仙人,而且是个侠女!小子何才何德,竟一举而兼得之!
  后来冷静一想,这些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吧?如果她曾经舍身救过人,她早已经是个烈士,被追认为党员了……
  但我毕竟在她的豪言壮语下屈服了。我有很多小说,她有很多朋友,她的朋友们都喜欢看小说,于是我屋里的小说,都不见了。我有很多字帖,她的朋友好书法,于是,我的字帖又不见了。
  后来,她又指着他的四木箱三希堂法帖说:“老楚好写字,把这个送给他!”
  “咳呀!”他为难了,“听说这东西,现在很值钱呢,日本人用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换不去呢!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呢!”“你呢呢嘛?吝啬!”
  吝啬?这两个字,他很想不通;事实是,他屋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钱包越来越空了。不过,他尽量反躬自省:……我可能是有些小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活的态度,越来越烦琐起来,特别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举例说罢,一件衣服,穿得掉色了,也不愿换件新的。一双鞋子,穿了将近五年,还左右缝补。吃饭时,掉一个米粒,要拣起来放在嘴里,才觉心安。朋友来的书信,有多余的白纸,要裁下来留用。墨水瓶剩一点点墨水,还侧过来侧过去地用笔抽吸。此非大丈夫之所为,几近于穷措大之举动。
  又回想,所读近代史资料,一个北洋小军阀的军需官,当着客人的面,接连不断把只吸了几口的三炮台香烟,掷于地下。而我在吸低劣纸烟时,尚留恋不到三分长的烟头,为陈大悲的小说所耻笑。如此等等,恭聆仙人的玉责,不亦宜乎!
  但又一转念:军需官之大方,并非他从老家带来,乃是克扣战士的军饷。仙人刚到此地时,夜晚同我散步,掉了五分硬币,也在马路上寻觅半天,并未见大方之态。今之慷慨,乃慷敝人之慨也……生活不如意,“仙人”离去了,他也从梦中醒来,这是1975年。
  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他写的不是“幻觉”,是真实,甚至包括细节。
  北京的一位朋友(他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也认识张同志,几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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